受訪者：新移民關懷協會崔芠綾理事長、金門縣新移民公共事務協會張莉理事長、新二代兩岸交流協會羅建華理事長、
              金門縣新住民互助協會 王艷萍理事長、新女性權益協會 戴紅理事長
田野期間：2022/8/8-8/19
田野地：金門
撰稿人：楊峻杰(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前言
        台灣雖然有超過57萬婚姻移民，其中原籍中國的配偶（以下簡稱陸配）佔了百分之65%，¹ 但陸配政治參與相關的研究或報導卻相對稀少，這與台灣和中國在政治上仍處於敵對狀態有關，間接導致陸配的政治參與受阻。在2003年時任高雄國大代表林應專在媒體採訪中表示：「行政院大陸工作委員會預計，到2015年將有30萬到40萬的『大陸人』拿到中華民國國籍。這群『新外省人』將『可以輕易支持出8個立委』。」報導²充分顯示台灣政府非常擔憂陸配取得投票權後將對選舉結果產生衝擊，進而左右台灣政治發展。然而，在金門卻能見到陸配成立協會，積極與政府爭取應有的權益、提出政策建議，以及協助政府宣傳政策等。同時還能見到由協會所發起的公民行動，諸如反萊豬公投遊行活動、針對長輩與弱勢的居家關懷服務。在個人層次方面，也能見到陸配參與當地社團、宗教活動、社區發展協會等，透過自身行動來從解決社區問題，部分陸配甚至成為社團或協會的幹部。為何金門社會可以孕育如此活躍的移民政治參與？金們本身具有哪些特殊性？以及這些經驗是否能夠被複製？將是促進移民政治參與的重要課題。

從獨自一人到成立協會
        筆者在2022年夏天前往金門進行碩士論文田野，隨著九合一地方選舉將在年底舉行，大多政治人物早已開始動員地方組織、資金，選戰的煙硝味漸濃。有別於台灣本島，金門每15戶家庭就有1戶新住民家庭，這也使得新住民投票意向成為金門選舉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緊密宗親網絡、地方派系的主導下，各政治人物的基本盤難以撼動，少數具有流動性的選票就來自新住民，特別是人數眾多的陸配。為了有效爭取陸配選票，各候選人都會端出一些新住民政策牛肉，積極爭取陸配支持，部分政治人物更利用陸配名號成立各式後援會，或輔導陸配成立協會來鞏固自己的選票。在此脈絡下陸配相關的協會陸續誕生，目前較具規模的陸配協會包含：金門縣新住民女性關懷協會（2009.8.14成立）、金門縣新移民公共事務協會（2017.6.20成立）、金門縣新二代兩岸交流協會（2018.7.1成立）、金門縣新住民互助協會（2018.7.9成立）、金門縣新女性權益協會（2020.5.30成立）。這五大協會的成立過程或時機點皆與選舉有部分關聯性，由於過去陸配缺乏資源且不熟悉成立人民團體相關規定，得仰賴其他有經驗人士協助，其中有意願參與地方選舉的政治人物則會藉由幫助陸配的過程來拓展選票。
        金門縣新住民女性關懷協會（以下簡稱關懷協會）創會人士表示：「當初我們哪懂的怎麼成立協會，但又覺得姐妹在金門沒有一個歸屬，而且如果沒有一個團體，政府根本不會理我們的意見。因此我就把想成立姐妹會的想法跟唐麗輝議員説（時任金門縣婦權會總幹事）」，在她的協助之下陸配第一個協會才孕育而出。關懷協會成立之初參與的會員人數並不多，最大的招募會員阻礙來自陸配婆家的反對，部分陸配指出，公婆會以擔心她們外出學壞為由禁止她們參與活動或認識其他陸配姐妹，甚至不讓她們單獨外出。然而隨著關懷協會不斷透過從事公益活動來提升正面形象，以及越來越多陸配實現經濟獨立，關懷協會才得以茁壯成長，目前會員數突破300人。而金門五大陸配相關協會的成員大致相互重疊，主要差異在於領導階層的理念不同，彼此呈現競合關係，一方面會競爭有限的政府資源及會員，另一方在有辦理活動或有陸配姐妹發生急難狀況時彼此則會相互支援，例如有一個陸配得到乳腺癌，各協會就共同在微信群組上募款，透過一人捐贈1,000元的方式來提供姐妹急難救助。此外，陸配團體除了幫助協會成員外，還會積極參與社區公益活動，例如自發性召集志工來清潔道路標誌、與華山基金會合作共同訪視獨居老人。
               
（新住民公共事務協會自發性維護交通標誌）                             （華山基金會與新住民公共事務協會共同訪視獨居老人）
 

        協會不僅是扮演情感交流、相互協助的角色，更是監督政府、反應陸配意見的重要渠道。目前金門縣政府有成立新住民事務推動委員會，由縣長擔任主任委員，其餘委員包含社會處長、教育處長、民政處長、警察局長、衛生局長、移民署人員、新住民專家學者及五大協會代表等，透過每半年的會議來聽取各協會意見以及匯報政府相關施政措施。各協會理事長也與大多局處首長有建立Line聯繫群組，可以隨時將協會意見向上反應，政府亦可透過群組來向下宣傳政策或活動。

政治參與的機會與困境
        金門人長期以來都較為支持泛藍陣營所推派之候選人，不論是地方層級的議員、縣長或是中央層級的立委、總統，會有這樣的現象不僅是因為過去軍管時期。國民黨長期壟斷黨、政、軍大權，還因為民進黨過去曾提出「金馬撤軍論」，以及台灣國族主義論述，弱化了金門的重要性。這些原因都使金門人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導致金門人的在國家認同方面，偏向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並較能接受泛藍陣營所提出的政治主張。 ³這樣的政治環境可說較為友善於陸配，也使陸配更願意發表自己的政治看法。除了國族認同、政黨認同之外，金門的政治很大程度受到宗族的影響，有別於台灣本島，金門仍保有傳統的聚落型態，並以宗族的祠堂為中心，在選舉的過程中會優先支持同一宗族的候選人。 ⁴是以，陸配在缺乏與當地宗族有直接血緣關係的情況下，要成功擔任金門的民選官員或民意代表的可能性相當小。
        然而宗族政治對陸配的政治參與來說既是阻礙也是機會，陸配大多可透過夫家來接觸擔任政府官員或民意代表的親戚，藉此陳情或表達自己的政治意見。在選舉期間亦觀察到陸配幫忙親戚發放礦泉水、面紙、扇子等選舉文宣品。由此可見，個人的社會網絡是陸配政治參與的重要途徑之一。此外，陸配團體在選擇政治結盟對象時，同樣會依循幹部的私人社會網絡關係，包含：親戚朋友、同學、同事或合作夥伴，來決定該團體選舉時的支持對象。例如有受訪者指出，自己在空中大學進修時，系上同學就包含時任縣長陳福海（當時還未擔任縣長職務），兩人在共同學習的過程中培養出革命情感，成為後續她積極幫陳福海縣長助選的原因。另外，現任縣長楊鎮浯的老婆亦是陸配，這也使得在2018年地方選舉時，許多陸配自發性替楊鎮浯進行宣傳活動。
        筆者在本次田野期間，還到部分候選人的服務處進行田野觀察，了解候選人如何與陸配進行互動，以及陸配在政見形成之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觀察發現，陸配會透過擔任候選人服務處志工，或在候選人服務處泡茶聊天時，向候選人表達政治訴求。其中陸配最重視經濟發展，特別是在增加就業機會與提升就業技能。政治人物在勝選後，則會將資源或工作機會優先提供給同盟的陸配團體，具有地方政治常見的恩庇侍從色彩。雖然陸配團體與政治人物之間皆有緊密的結盟關係，但仍會在政治板塊變動時發生改變，且部分陸配對於這樣的結盟關係提出質疑，認為政治人物並無法直接反應出陸配的核心利益，許多政治支票也未落實，使得部分陸配萌生自行參選的念頭，但這樣的念頭是否能轉變為行動，仍有許多挑戰要面對。

政治參與所帶來的影響
        在接觸過台灣地方政治前，許多陸配曾對民主體制有美好的想像，認為民選官員較為清廉且會用心服務人民，但在實際來到金門後，卻發現當地賄選的狀況嚴重，縣長或縣議員買票的行情價為1票5,000元、鄉長或鎮長則是3,000元。這些買票的民選官員上任後往往不務正業導致行政效率低落，使得陸配體認到民主體制的缺陷。然而在威權體制與民主體制的對比下，大多受訪的陸配還是較偏好台灣的政治體制，因為可以自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不用擔心因為批評領導或公共政策而遭受到人身威脅。例如在萊豬公投時，有受訪者就曾參與反萊豬的遊行活動，也在公投選舉時投下不同意票，雖然最終結果還是要接受萊豬進口，但受訪者認為至少自己的聲音能被聽到。

 
（陸配參與反萊豬公投遊行照片）

        參與政治活動的過程中不僅讓陸配結識更多在地金門人、改善鄰里關係，還讓陸配走出家庭的框架找到自我價值。有受訪者表示，自己過去整天待在家裡從事家務、照顧子女，與金門當地社會缺乏連結，負面情緒找不到任何發洩出口，但在參與公共事務及政治活動後，除了覺得自己活得更有意義之外，還結識許多在地金門人，並透過實際的接觸來扭轉當地人對陸配的負面形象。另有受訪者指出，過去是我們遇到問題需要求助政府單位，現在則是政府官員主動來詢問我們的意見，因為我們的政治影響力相當大，1個人可以影響1個家庭，金門超過2,000個陸配，1人影響5人，那就是一萬多張選票了，政府不敢再輕忽我們的意見。從中可以發現陸配的政治功效意識在參與之後有明顯的提升，這將有助於陸配持續投入政治活動。
    
結論
        金門的社會有其獨特性，但陸配所面臨的社會結構困境大致相同，不外乎是缺乏工作機會、家庭經濟狀況不佳，以及需要負擔家務及照顧子女和公婆的責任。在金門高達30.3%的新住民收入在1萬至2萬之間，29.29%的新住民收入在2萬至3萬之間、96%的新住民是主要負擔家務責任的人、74%的新住民需要照顧家中的老人與身障者。 ⁵是以，金門陸配能有較活躍的政治參與和當地的政治機會結構轉變有關，一方面在2009年後越來越多的陸配取得台灣身分證因而受到政黨及候選人的重視，另一方面是金門的政治環境，陸配比較有機會發聲以及提升個人的社會資本。因此，如何創造更加友善的政治環境，以及幫助陸配拓展人際網絡，將是促進移民政治參與的重要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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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  內政部移民署，2022，外籍配偶人數與大陸(含港澳)配偶人數按證件分。https://www.immigration.gov.tw/5382/5385/7344/7350/8887/?alias=settledown。
²  天下雜誌，2003，台灣變貌　新移民潮。https://www.cw.com.tw/article/5041183
³  陳建民、 李能慧、 呂怡艷，2005，金門地區選民投票行為之研究－從總統、立法委員和縣長的選舉結果分析。國立金門技術學院學報第1期 (2005 / 03 / 01) ， P103 - 127。
⁴  楊依潔，2017，金門政黨生態之發展與變遷 —1992-2016年的歷屆選舉觀察。金門：國立金門大學國際暨大陸事務學系碩士論文。
⁵  楊志誠、何清松、葉肅科，2016，跨海聯姻：探究離島金門縣 新住民的生活適應與關懷需求。社區發展季刊1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