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期 [研討會紀要] 「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中國女權運動的自我賦權
演講日期:2024年5月31日
發佈日期:2024年11月6日
講者:小白(中國女權行動者)、Nelly(中國女權行動者)
記錄:小蝸(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2018年,中國的「#MeToo」運動首先在大專院校中開啟,隨後蔓延至媒體、演藝圈及體育界等各處。當「#MeToo」在社群網絡空間不斷地被轉發、被標籤,社會中的每一隅儼然皆成為中國女權主義實踐的重要場域。講者在本次的講座中,試圖探詢「#MeToo」運動之於中國女權及多元性別運動的意義?如何在中國國內及海外持續支持女權及多元性別運動?身處在性別與國家暴力夾縫中的人們應該如何自處?
「#MeToo」運動:講述、傾聽與自我賦權
「#MeToo」是一場什麼樣的社會運動?小白明確地指出,「#MeToo」是一場女性的社會運動;而且,相較於過去由傳統媒體、知識分子或有經驗的行動者主導及策劃的社會運動,「#MeToo」是一場民眾除了圍觀與提供支持以外,還能夠主動參與和行動的社會運動。正如小白所言:「講述自己的經歷本身就是一種參與和行動」而且,「#MeToo」是一場參與門檻極低的社會運動,因為「『#MeToo』事實上是由千千萬萬個女性分享自己的日常體驗所組成的」。那些過去女性認為沮喪、難以啟齒的日常生活經驗,隨著「#MeToo」運動而成為巨大的、自我肯認的價值。女性透過講述及彼此傾聽,獲得了自我主體性的確認,相信自己存在的價值,也意識到自己的身分認同與訴求,並且匯集成一股改變社會的力量。在「#MeToo」運動中,人人都是這場社會運動的主體,每一名女性都是這場社會運動中的「造浪者」。小白如此評價「#MeToo」運動對於她的意義:「對於我這一代女性來說,『#MeToo』運動不但加深了我們對於性別的認知,也讓我們得到了自我賦權。……我們既要求社會變化,也要求女性在社會運動中的位置得到確認,不再成為議題的跟隨者,而是變革的主導者。」
身為「#MeToo」運動的當事人之一,小白認為比起被社會歸類為「受害者」,自己更希望能被稱為「倖存者」。這是由於「受害者」一詞除了承擔身體的恥辱之外,往往還隱含傳統社會對弱者的否定評斷,彷彿當事人之所以成為「#MeToo」運動的一分子,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而致,而不是因為從受傷中倖存的勇氣使然。成為「倖存者」之後,這種價值取向的改變將會告訴當事人,懷著傷痕生存下去的勇氣是高貴的,而那些偶爾出現的軟弱或悲傷是十足珍貴的。儘管小白自嘲自己打了一場「失敗的」性騷擾訴訟,她也認為自己能夠堅持站在法庭上,完全是社群支持下所創造的奇蹟。「什麼是運動的成功呢?個體在其中的勝負並不重要。真正的勝利是我們始終堅持,沒有浪費這個為社群奉獻的機會」。
小白曾經一度以為,中國司法層面上的改變終能為「#MeToo」運動帶來曙光,1但在經歷庭審之後,她終於明白司法的改善並不全然等於女性權益的提升,反而是女性的身體被國家與社會更進一步地異化。「社會允許女性以性騷擾為案由進行起訴,並非是政府下定決心解決性騷擾這個問題,而是政府要成為女性身體的裁判,將女性講述自己生命體驗的權利,收割為政府的判決」。國家能否對女性的身體行使正義?小白針對父權制政府提出了更本質的懷疑,並且拒絕女性話語權被國家收編。也就是說,司法層面的改變雖然代表「#MeToo」運動的影響力來到權力的最高處,但「#MeToo」運動仍舊尚未「成功」,也不應該僅僅止步於此。
從「#MeToo」運動支持者的口號變遷來看,小白認為這反映了年輕人對司法權威系統由信任轉變為不信任的結果,以及年輕人對於權威書寫個體歷史的抗拒。不過,小白也強調,這些對國家、對權威的質疑及消解,並不代表「#MeToo」運動的消極,而是行動者將「#MeToo」運動的重點放在對生命體驗的剖析,以及對個體權利的捍衛。作為單純的個人,我們是否仍相信社會中存在公平及道德?是否相信自己能在求助時保持尊嚴,並成功尋求正義?小白的分享為在座聽眾帶來無限的反思。
在日女權連帶會:我們恐懼但依然行動
中國公民對於長期疫情封控的不滿及怒火,隨著烏魯木齊火災的發生,引發中國各地、甚至遍布全球的示威抗議,宛若星火燎原。2022年的「白紙運動」成為許多當代中國青年生命中具有標誌意義的事件,白紙運動成為她們的政治啟蒙,也成為出走海外的原因。對於Nelly而言,「直面極權政府並且直接行動的可能性」是她從白紙運動的震撼中所學習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給予她接下來參與更多行動的動力。但是要創建一個「後白紙」的社群,如何可能?在嘗試策劃幾次行動之後,社群內的分歧及爭吵讓Nelly意識到,過於模糊與廣泛的共識很難產生可持續的社群連結。「一旦做具體的行動,就會發現每個人的方向太不一樣了……有的人希望延續『六四』一代的精神,將某些名人放在運動最中心的位置;有的人想要行動更加激進;有的人則想更加溫和且非暴力的往前走」。
讓彼此關注某項特定議題,似乎是一個更有效的行動方法。例如,白紙運動中的厭女言論及口號,讓許多關注中國民主運動的女權主義者「現身」,並開始透過網路平台進行關於酷兒與女性友好的討論。2許多中國女權主義者也在2023年東京的國際婦女節遊行中,透過中文標語的舉牌彼此「認親」及結識。於是,Nelly及六名志同道合的夥伴決定創建一個社交媒體帳號,作為中國離散行動者的媒體平台,成為在日本的女權與酷兒活動訊息集散地。
就在2023年的六四集會前夕,八九學運領袖之一的王丹受到性騷擾指控。儘管在六四的集會場合下理應為了人身安全而保持低調,但Nelly及夥伴卻決定在這個時候做一點什麼事。「在女性手中的白紙上被P圖『500一晚』的時候,在運動現場充斥著侮辱女性的髒話的時候,在看到人權鬥士的妻子們、民運中的女性們的勞動被遮蓋,並被當成男性們的功勳章註腳的時候,我們的努力與憤怒都在不斷的積累」。
接著,Nelly及夥伴在六四集會前一天迅速分頭寫文案、做海報、做傳單,並在六四集會當天將呼籲「反對性騷擾」的牌子帶到集會現場,然後悄悄地穿梭在人群中散發傳單。原本擔心發不出去最初只印一百份的傳單,後來因為現場響應熱烈,又加印了兩百多份。她們雖然在集會現場遭遇質疑,但許多素未謀面的行動者自發性地站出來一起聲援「#MeToo」運動,給予彼此十足的支持。儘管如此,這場行動卻是她們憑藉著憤怒並壓抑恐懼而生的勇敢。她們害怕參與行動的身影被中國國安記錄,擔心在行動的過程中遭遇男性暴力,恐懼一個小失誤將會導致再也無法回中國,或者可能影響中國家人的安危。Nelly及夥伴在集會時利用口罩與帽子將自己包裹得嚴實,活動結束後隨即到廁所換另一套衣服,只為了避免身分遭到辨識。
2024年3月,在日女權連帶會發出一封公開信,針對日本明治大學勞動研究所在一場討論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國際研討會中,邀請當時陷入「#MeToo」指控的滕彪作為貴賓一事,提出抗議,並且呼籲明治大學及研討會參與者應重視性別平等的對話。除了網路行動之外,女權社群夥伴也在明治大學校園內透過舉牌及發放傳單等方式提出訴求。這起行動對於在日本的離散行動者而言是備感壓力的,身為年輕又缺乏日本法律知識的外國人,女權社群夥伴極有可能遭到校方起訴,甚至因此無法進行簽證,被迫失去工作及學業,但是她們也不想就此放棄。
於是,在日女權連帶會接受了其他富有運動經驗的女權行動者建議,透過召集律師、學者、普通民眾等百人的公開連署,以獲得群眾支持的基礎打造更加安全的行動可能性。「在我看來,中國女權行動者可能有五成的精力都用在討論我們如何去應對審查、如何去保護自己。這段時間我們原本可以做更多有價值的事情。我們究竟耽誤了多少時間和生命浪費在這件事情身上?但沒有辦法,而且審查會帶來我們之間的不信任,這是我們非常大的沉沒成本和機會成本」。
結語:我們在努力的過程中綻放光芒
小白指出,「#MeToo」運動「是一種珍貴的自我賦權,女性不再指望政府給自己一個答案,不再迷信對權威的幻想,而是堅定地對父權制進行指認,做提出問題、製造麻煩的那個人」。她也認為女性的運動往往也是關於「如何照料」的運動,是一種由最樸素的關心所支持的運動。許多運動背後所體現的,實質上是一種日常的、對人的照顧。正如同那些願意提供小白支持的陌生人一般,「這樣的運動,不是由多麼偉大的理念所支撐的,而是由關心與照顧他人的心情所驅動的」。此外,正因為威權政府預設人們只會為了私利而反抗,因此更難以預料人們會出於對他人的關心及照料而做出行動。換句話說,這種最日常的情感反而成為中國公民行動者的最佳武器。「今天無論在哪裡,當我們討論反抗,當我們討論堅持時,我希望強調的是,當下這個時代的女性如何做出了自己的行動,如何給我們提供了智慧與經驗。這些智慧與經驗可能是微小的、不被重視的,但也是珍貴的。因為這是女性的」。
Nelly及夥伴在日本的活動雖然遭遇許多阻礙及挑戰,無論是面對無處不在的國家權力,或是網路上不堪卒睹的語言暴力,她們始終不願意放棄任何發聲的機會。「我們很多夥伴都是非常害羞、非常內向的「i人」,很怕在公共場所引人注目,但就是這樣的人一次一次站上街頭,勇敢地面對不確定的風險,和無處不在的誤解與侮辱」。除了示威行動之外,Nelly及夥伴近期開始投入線下活動及聚會,透過真實的互動連結離散的酷兒女權社群夥伴,累積社群認同感。不過,Nelly也反思目前的社群組成,包括成員及議題範圍仍無法囊括所有的族群,因此,幫助身邊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是未來社群想要努力的方向。「行動者、反抗者無法做到永遠是完美無瑕的、專業的,我們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在不斷的錯誤及反思中往前走,但這些挫折不會打消我們想要努力嘗試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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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12月發布通知,將「性騷擾損害責任糾紛」列為新增民事案件案由,見《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增加民事案件案由的通知/法〔2018〕344號》。又,中國政府在2020年5月頒布的《民法典》,其中第1010條是有關預防及制止性騷擾的重要立法。
2關於白紙運動過程中的性別議題討論,亦可參見《當代中國研究中心通訊》第35期「白紙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