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期 [研討會紀要] 勞工、生態與社群建立

37期[研討會紀要] 勞工、生態與社群建立

活動日期:2024年05月31日
發佈日期:2024年11月22日
主持人:吳介民(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合聘教授)
與談人:Chen Li(中國勞工研究者)、J(港漂社群協作者)、綠(社區與社群工作者)
紀錄:羅琪玟(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全球公民社會的概念圖(本圖由GPT-4o繪製)

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舉辦「離散中的中國公民運動:性別、世代與多元力量」研討會的第二場次,邀請來自台灣、香港及日本的中國行動者,分享各自在「勞工、生態與社群建立上」的離散實踐經驗和困境。

離散狀態如何推展組織工作?
Chen Li過去曾在廣東從事勞動調查,目前從事台灣勞動組織研究及工作,首先簡要梳理了中國勞工NGO的發展脈絡。2000至2014年間,以北京及廣州等地為中心,勞工NGO與關注勞動議題的行動者網絡以「公民社會理念」逐漸發展。Chen Li指出,那般難以重現的行動者網絡榮景,較多是以「個案式服務」介入工人勞資爭議等事件,並沒有草根的團結基礎。就此而言,勞工組織作為外來者,與勞工仍然存在斷裂,團結的動能經常不是來自工人本身。
部分勞工組織工作者雖然也意識到問題,試圖更進一步關注「工人集體智慧」,但隨著2014年以降的政治打壓,加上公益資本化發展,勞工NGO空間大幅縮減,直至今日絕大多數都已結束運營或被迫轉型。Chen Li提到:「勞工NGO沒有足夠時間積累工人團結的集體力量,就匆匆被抹去了。」不僅如此,許多人甚至處在離散而無法回國的情況下。那麼,如何持續開展組織工作?
「工人教育」是Chen Li及其社群認為當前可行的策略。所謂工人教育,並非由「外來者、組織者或知識份子」作為教育者(這些人有足夠文化資本得以看清宰制關係),而是汲取工人客觀上所處的權力關係位置,以及主觀上的記憶、關懷等集體性與公共性經驗,以此作為團結的文化基礎,共同反抗資本主義的宰制。這些是過去勞工NGO較少著力的,同時也是離散狀態下可以蒐集並理解的。
離散狀態下,雖然難以和工人面對面互動,但仍然可以透過網路接觸與理解。以短影音平台抖音及快手為例,當中就經常有工人分享情緒與生命經驗,即便內容相對細碎零散,但海外行動者仍可將相關經驗整理為與工人和行業相關的知識。以網路為載體的互動,也能夠減低語言/方言可能帶來的互動障礙。此外,Chen Li也提及,年輕一代工人更為關注工安等勞動議題及權益,加上面對比上一代更嚴重的「原子化」,海外行動者可以此為契機,在提供支持網絡或經驗之際,與工人合作從事組織工作。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成令方教授則分享,或許可藉由「心理諮商」賦權。
Chen Li最後呼籲:「作為跨境移動者有種責任,就是在這種全球向右轉、保守民族主義愈演愈烈的當下,我們要清楚地指出問題真正根源,竭力於各地社會中的基層組織,不要讓其陷於保守排外的循環中。而是共同認清當代資本主義民族國家的問題,形成跨境的團結的陣線」。

離散行動者能否在地化?
J目前在香港參與社群協作,他從自身的社群經驗出發,分享「港漂中國行動者」如何參與香港社群。J協作的社群定位是「一群在港的,關心中國的社交、共學和行動網絡」,主要關注「性別、勞工、中港」等廣泛公共議題並採取行動。他們的社群成員不侷限於中國背景,參與者也包括香港本地人與台灣人等;關注議題上也是如此,香港在地議題也在討論範疇中。以香港外籍家務工議題為例,社群將這個勞工議題帶入港漂視野展開討論,並且邀請外籍家務工參與活動並分享自身經驗,或者加入家務工的活動。社群成員在過程中親身理解外籍家務工的生活,同時藉由成員中的新聞工作者,將議題透過媒體帶入公共視野當中。
與多數海外離散社群不同的是,港漂的中國議題行動者並非「由白紙抗議看見彼此」而轉化為組織的運作模式。事實上,在香港的中國行動者社群一直存在, 較早的一批可追溯到1989年。無論是選擇或被迫來港,資深中國行動者一直都是帶著自己的議題及資源,與香港本地的社運組織、社群連結和互動。
然而,港漂中國行動者要進入香港在地社群並不容易,尤其在2019年後,他們與香港本地人間存在微妙的互動。以勞工議題為例,許多港漂行動者因對香港議題不熟悉,起先並不被大多數香港本地NGO接受;2019年後,隨著香港本土社運人士流失,以及本地新一代行動者對勞工議題興趣減低,港漂行動者才得以加入香港本地勞工機構與運動。就白紙運動來說,雖然在2022年當下,許多香港網路輿論對白紙運動抱持嘲諷心態,不過嘲諷之後,香港本地社群也開始想理解發生了什麼事,進而與港漂中國行動者聯繫。
J接著強調,港漂行動者不能忽略「在地化」的重要性。實際上,港漂行動者進入香港社群或運動後,過去在中國公民社會的經驗,成為香港在地勞工議題開展的助力。以平台工作議題為例,港漂行動者過去參與女權及性別活動的背景,使之關注到女性南亞裔外送員在性別、階級、種族與宗教上多重身分的交織。不僅如此,關注香港外送員議題,也來自於港漂行動者過往對「外送江湖騎士聯盟」的關注。總的來說,港漂行動者作為「外來者」推展「在地」議題。J相對樂觀地指出:「這些行動者,自己作為他者來到了香港,而他們服務的對象,這些外籍家務工、外賣員、清潔工勞工群體本身也是香港社會的他者。這些行動者在『作為他者』及『服務他者』之中,以他者的同理心,將與自己在中國公民社會的在地實踐經驗,用於香港的在地運動,主體性地拓展了香港本地議題的實踐和運動方法。這種不同地區之間的經驗及技能的攜帶,其實正是他們對於社會運動global local特性的一種體會與實踐,也是在離散中的中國公民行動可以去探索的一個路徑,並為全球所借鏡。」

離散行動者如何扎根?
社區/社群工作者「綠」長年於東京生活,從事社區營造、地方創生、在地經濟等活動,除了分享對「在地化作為社會運動」的看法,也以自己在「後白紙」社群的失敗經驗,以及對「沖繩議題」的關注,說明對東京中國公民行動的觀察與反思。
綠提到,「在地化」是反思全球化資本主義對經濟、社會及政治等面向上造成的破壞與影響。經濟層面上,尋求更加在地且可持續的經濟活動方式;政治層面上,強調自治及草根的民主實踐,反對中央集權和國際霸權;社會層面上,則探索新的組織形式,以及人與人的連結方式。其中,「社區」是承載一切的基礎,綠表示:「在地社區的建設本身,也就是在建設公民社會,在建設民主的基礎。」綠也認為,不僅在日本,,對於任何政治活動與表達都不被允許的當前中國,「社區建設及營造」是草根可以進行公民教育和民主實踐的重要途徑。因此,社區作為在地化及社會運動的部分內容,兩者相關性大。
在幾次海外「白紙」相關集會後,「想繼續做點什麼」以維繫好不容易找到的彼此,綠與其他夥伴嘗試「做社群」。然而,過程中由於政治光譜上的左右對立,世代及性別觀念上的對立,都讓社群運作極為不易,甚至內部挑戰多於外部挑戰。經歷激烈爭執,綠以「灰飛煙滅」描繪社群分裂的遺憾,並反思:「面對社群當中持不同觀點的人,我們是否本來可以更好地調和這些矛盾?因為分裂成不同的小組,各自做行動很容易,也確實是當下可行的一個策略,但是如果一場左、右撕裂的運動,最後只是實現了左、右撕裂的民主社會,我覺得這不是我想看到的一個健康的未來。」綠認為,或許是因為長期生活在極權社會,即使離開中國來到海外,過往被壓抑、甚至創傷的經歷沒有被治癒,造成了離散社群在獨立思考及批判性思維,以及「好好說話」的理性對話兩類能力相對匱乏。
綠因此從「社群建設」的內部及外部兩方面,提出對未來的期許與倡議。首先,在社群建設的內部,持續推進「非暴力溝通」(nonviolent communication)的共學及練習,作為療癒與自癒(self-care)的部分,不僅學習和他人溝通,也提供自己一個非暴力重新連結的機會。
其次,在社群建設的外部,同時推進建立「跨越國境」及「本地議題」的行動者網絡。東京離散社群的衝突及對立,可能不是東京獨特的問題,而跨越國境的行動者網絡建立,或可使離散中國行動者有機會分享各自的經驗。至於在全球後資本主義及東亞社會共同背景下,與日本本地行動者的連結和互動,各國的公民社會及社群可以互相啟發。以「沖繩反美軍基地」的議題為例,沖繩議題是日本左翼社會運動重要的關懷之一,涉及歷史認知、國際及國內政治、經濟壓迫與剝削等內涵,綠認為複雜程度可類比巴勒斯坦。然而,沖繩因台海局勢緊張所須承擔的不確定性及風險,絕大多數沖繩以外的日本人、中國人與在日本的華人行動者,對此都是一無所知,因此造成大家在觀點上的撕裂。綠認為身為中國人有其責任,主張應從了解及感受當地人的視角與體驗出發,引入衝突解決(conflict resolution)相關技法,是當前複雜地緣政治現狀下行動者可以從事的工作。

結語:從離散到連結——跨境行動者與全球公民社會
2022年底的白紙運動與海外聲援行動,是中國離散行動者看見彼此的重要時點。為了不讓對中國政治及社會的關心曇花一現,離散行動者想方設法推動社群建設。在東京離散行動者綠的分享中,建立新的社群並維繫困難重重,但仍希望持續透過非暴力溝通等方式賦權增能;過去從事勞工調查的Chen Li則嘗試以網路為媒介,持續理解工人、向工人學習。
不過,社群建設不僅是內部的事,「如何扎根於在地」才是社群能否持續推展的關鍵。在「在地化」過程中,「地緣政治」成為重要因素之一。吳介民提到,對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的批判與行動,是當前跨境與全球性的公民社會、社群及弱勢者間的連結,運動已持續幾個世紀,不同的是,近年地緣政治成為前景變項。從香港協作者J的分享中可見,港漂行動者由於香港局勢的變化,在香港社會運動社群及行動中漸漸找到戰鬥位置;綠也以沖繩議題為例,說明面對日本當地社會重要議題,不同群體在台海軍事化風險的感受差異造成分裂,同樣也需要更多的溝通與對話。
離散作為一種狀態,並未完全限制行動者。新自由主義的衝擊是當前全球共通的議題,行動者及社群以此為契機,開展既可跨越國境,又可深入在地的關懷。本次活動做為其中一個小小的節點,讓來自不同地方、不同世代、關注不同議題的行動者,得以相互認識、聯繫與交流經驗,顯示跨公民社會的接觸與互動雖然困難,但十足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