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期[論文田野紀要] 從示範到實作:中國咖啡村的產業轉型與認同重構
田野地點:雲南省保山市
田野時間:2024年1月、2024年10月
發佈日期:2025年4月22日
撰稿人:廖人慧(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位於雲南省保山市的豆豆村1擁有一個響亮的名字──「中國咖啡第一村」,這個稱號為豆豆村帶來與其他村寨不同的命運。我先後在2024年1月及10月到豆豆村進行田野研究,這兩次到訪除了為我的碩論提供重要資料,田野過程中的見聞與緣分,更讓我得以貼近人群、了解中國基層社會的樣貌。
我藉著「拼車」從保山車站前往村子,高速路程約兩個小時。當車子駛過「中國咖啡第一村歡迎您」的牌坊,道路兩旁是結滿番茄和四季豆的支架;車子再往上開,放眼望去的景色變成鬱鬱蔥蔥的咖啡林。進村的幹道長約兩公里,筆直且陡升,我所乘坐的拼車在村口停下。就此,我在中國咖啡第一村的旅程正式展開。
中國咖啡第一村──歷史偶然與組織影響力
我第一次到訪豆豆村時已近農曆新年,村裡上上下下除了忙著準備過年,更忙著採摘處理咖啡果。這次到訪恰逢當地政府舉辦咖啡節活動,在豆豆村舉辦的馬拉松使村裡湧入外地人流。村口架設活動贊助商看板、頒獎台,村民忙著美化村裡道路,阿姨大姐們則說要在廣場準備「百人宴」,村裡熱鬧的氣氛就像一場嘉年華,這是對我這樣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而言,最清晰的中國咖啡第一村圖像。
何謂中國咖啡第一村?熟知雲南咖啡產業的行家之中,有的人會說中國最早種植咖啡的村寨是位於大理州的朱苦拉村;也有人認為,無論在種植規模或聲譽,豆豆村作為第一當之無愧。豆豆村一帶種植咖啡的歷史可追溯到1950年代初期建立的軍墾農場,使附近一帶逐漸成為中國最早大規模種植咖啡的基地,其生產隊種植的小粒咖啡在1990年代末獲得國際獎項肯定,成為當時中國唯一拿到國際獎項的咖啡豆。
與豆豆村村民聊天,可以發現村民從不同角度訴說保山小粒咖啡種植歷史,雖然有的故事立場截然不同,不過在村民眼裡,豆豆村成為中國咖啡第一村的原因不外乎上述的歷史觀點,因此我認為中國咖啡第一村一詞,對村民而言是因歷史而產生的。然而,很多旅人並不是追逐歷史而來,而是帶著對中國咖啡第一村一詞的憧憬及想像來到豆豆村,這個現象說明中國咖啡第一村的名聲與當地意涵存在些許斷裂感。不過歸根結底,豆豆村究竟是如何獲得中國咖啡第一村名聲的呢?這個名聲的產生與當地意涵的轉變和嫁接又是如何產生的?
初次到訪豆豆村的我致力找尋這些疑問的答案。在訪問村書記時得知咖啡豆價格在2012年非常低迷,村裡許多咖啡農正考慮將咖啡樹砍掉並改種其他作物。為此,村黨組織先以咖啡產業向雲南省農業廳申請為「一村一品示範村」,接著一行人又到中國咖啡消費高的幾個城市「拉資源」。村書記藉著訴說豆豆村的歷史成功招商,中國咖啡第一村的名聲也透過品牌化漸漸為人所知。豆豆村第一間咖啡館於2017年落成,接著外地企業家分別於2019、2021及2023年進駐並開設咖啡館,商業化與消費主義式的產業概念也被帶入村子裡。
知名度為豆豆村帶來更多發展的可能性。「中國咖啡第一村,不是政府給的,是公認的」雖然村書記這麼說,但仍不可否認村黨組織在「公認」形成中所發揮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對於代代種植咖啡的村民而言,這些年村裡的經濟情況大大改變,儘管有些伴隨而來的顧慮,例如對發展方向及經費透明化的質疑,或對一部分人因此「富起來」所產生的相對剝奪感等。即便如此,多數村民仍高度期待豆豆村未來能持續發展。
產業裡的不同角色──誰能富起來?
咖啡是一種相當特殊的經濟作物,在種植、粗加工(處理)、精加工(烘焙)不同環節中,所仰賴的技術條件及產生的經濟效益都有所不同,因此掌握咖啡產業的市場動向,並找到合適的位置,是咖啡產業鏈中行動者的生存之道。
如果你是咖啡愛好者,或是對咖啡產業充滿好奇心與憧憬,我非常推薦在每年10月到隔年2月的咖啡產季期間到任何產地待上一陣子,除了能夠喝上好幾壺「新鮮現採」的手沖咖啡,還能夠深入了解咖啡產業鏈的運作。
首先從豆豆村的咖啡種植狀況談起。村裡多數農戶都擁有幾十畝咖啡園,因此直接參與了咖啡的種植,有些農戶則選擇將土地出租給企業統一管理,採行莊園式的經營模式。當咖啡果開始成熟、一批一批轉為鮮紅色時,咖啡農必須每天進咖啡園採摘鮮果。「全紅果」是當地咖啡農口中的採收標準,紅綠相間或是過熟都會影響咖啡的口感。人工採收咖啡鮮果往往耗時耗力,因此每到產季,農戶會到其他村寨僱請工人來協助採收作業。
咖啡鮮果採收回來後需要抓緊時間處理,大部分農戶的做法是將品質較高的「精品豆」鮮果賣給村裡的「大戶」,留下「商品豆」鮮果在自家進行處理。咖啡的初級加工,一般分為日曬、水洗、蜜處理。日曬處理是將採收回來的咖啡鮮果清洗後置於棚架上晾曬,曬乾後再脫殼並去除果皮;水洗及蜜處理的差別則在於晾曬前是否去除果皮與果膠。水洗法及蜜處理法都會透過「脫殼機」去除咖啡果皮,其中水洗豆會再放置於水洗池或水洗桶內,待果膠脫落後才進行晾曬及脫殼;蜜處理則是去除果皮,但保留咖啡豆的果膠,果膠經曬乾後會在咖啡豆表層形成如糖蜜般的外衣。
村裡大多數咖啡農都選擇以水洗方式處理自家咖啡豆。我初次到訪豆豆村時正值產季,各家處理咖啡豆的空前盛況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家家戶戶門前的脫殼機幾乎整日都轟隆隆地運作著;如小瀑布般傾洩的咖啡果汁刷刷地沿著水道及石頭路流下;另一頭還有堆成小山的咖啡鮮果皮,以及空地上的「古法曬豆」。
完成處理工序的咖啡豆接著透過咖啡農口中的「大商販」及「小商販」進入市場。產季期間,村裡的大戶也會「收豆」,咖啡農可以固定將咖啡豆用小貨車拉過去。當產季接近尾聲時,則有陸續從各方前來的小商販,他們的收購模式不固定,有些小商販會挨家挨戶詢問生豆價格並向農戶收購,有些則會定好價格並請村委會廣播,對價格滿意的咖啡農可以自行將生豆拉到村口廣場交易。豆豆村的咖啡豆一部分會透過商販經手,流入中國咖啡生豆供需市場,另有少部分的咖啡豆則被咖啡農留下並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咖啡的烘焙。然而,由於烘焙咖啡所需的設備成本及技術門檻較高,因此大多數咖啡農都將這道工序委外完成,目前僅有幾位咖啡農具備咖啡烘焙的條件。
在咖啡原產地實際參與觀察咖啡產業鏈的運作模式後,我更清楚了解咖啡產業利潤分布差異大的原因,從最初的種植、採摘,接著經過加工、運輸、分裝,再到不同規模的商販手中,最終進入烘焙商、咖啡廳,每個環節不僅需要的設備與技術不同,還因層層轉手產生價差,這使得多數種植者難以跨足咖啡產業的其他階段。
邁向「一二三產」的案例
如前面所提,豆豆村裡的大多數農戶都參與了咖啡種植及加工環節,此為「一產」與「二產」。隨著這幾年咖啡產業發展的趨勢,進入「三產」也成為許多咖啡農的目標。然而,村內目前能做到「三產」角色的僅有咖啡莊園、咖啡館,以及少數深具烘焙技術的咖啡農。
「A莊園」是豆豆村裡咖啡農致力轉型「一二三產」結合的顯著例子,從咖啡樹育苗與種植、咖啡豆處理,一直到走完烘焙、包裝、零售等流程,完全都在莊園內完成。A莊園的咖啡園多半時候由主人一家打理,這幾年逐漸將重心放在發展精品咖啡。除了分批將原生咖啡樹種「卡蒂姆」改植為「紅波旁」、「S288」、「瑰夏」等精品咖啡樹種,為了避免天氣因素影響咖啡豆的晾曬,莊園裡還建有主人設計的烘乾房,並在這幾年開始收成後引進烘豆機與包裝設備。在生豆的處理上,A莊園是村裡人口中的「專業戶」。
由咖啡農起家發展成為咖啡企業的案例,不可不提到豆豆村裡規模最大的生豆供應商B。供應商B的重要性在於,其對豆豆村、保山產區,甚至整個雲南咖啡產業的發展,都有著不容小覷的影響力。供應商B的鮮果處理廠設在豆豆村,沿著進村的路線往上走,遠遠便能看到處理廠廠房。每逢產季期間,雖然豆豆村裡處處皆可見曬豆的景象,但供應商B廠房的曬豆情景,那更叫人大開眼界。其廠房外的空地處以透光雨遮連接,每一次曬豆都出動幾十部晾曬棚架,剛採回的咖啡鮮果在光照之下鮮紅地發亮。
供應商B目前的負責人是「咖二代」。一位小商販回憶起多年前曾與負責人合作的經驗:「我去收豆的時候,那裡有位咖農咖啡處理得非常好,令我印象深刻。」供應商B如今亦是中國某知名咖啡品牌的生豆供應商,更是2024年保山產區唯一入選某國際知名品牌精品豆的生豆供應商。雖然供應商B目前尚未跨足「三產」,但其憑藉穩紮穩打的「二產」技術在雲南咖啡產業界中格外亮眼,尤其在保山產區,一股以供應商B帶領的精品咖啡風潮正逐漸醞釀。
從豆豆村往山上駕駛約十分鐘有一間咖啡館C,是近期這一帶熱門的「網紅打卡點」。咖啡館C的位置居高臨下,可飽覽豆豆村全景也可遠眺山谷,還可一邊品嘗手沖精品咖啡,一邊欣賞疊疊層雲變化,因此吸引了許多咖啡愛好者和遊客前往朝聖。在前往咖啡館C的路上,沿途漫山遍野的咖啡樹讓人嘖嘖稱奇,仔細觀察可發現這片咖啡園的咖啡樹高度差較小,且並無雜草、枯枝的情形。
咖啡館C的老闆不是本地人,幾位合夥人皆來自其他省份,他們2017年向豆豆村村委會及村民租下村子北邊整片山頭的咖啡林地,致力發展莊園精品咖啡。從村裡到咖啡館C不過十分鐘的車程,著實讓人感覺恍如到了另一個國度──無邊際泳池、小木屋群、觀星露營房都相當有度假風情。老闆告訴我,現在的咖啡館C的飯店營運還處起步階段,由於飯店住宿價格高,一般在週末及週間的空房仍多,唯有到連假期間才會客滿,因此希望藉由推出生態導覽、親子共遊等套裝行程吸引更多遊客到訪。無論如何,咖啡館C成為近期豆豆村一二三產結合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不少村民也期待以咖啡館C領頭,帶動豆豆村整體旅遊產業的發展。
城市與鄉村發展不均的縮影:在地居民的文化脫貧
我第二次到訪豆豆村時適逢產季開始前,村裡的氣氛較為「鬆弛」,許多村民聚集在村口的「青樹腳」下,大夥一待就是半天。青樹腳旁有座涼亭,老人家在亭子裡下象棋、玩撲克牌,年輕一輩則在樹下搭棚擺攤做生意。小桌上擺滿芒果乾、橄欖乾、夏威夷果等村民自製的農產,其中有位咖啡農較為不同,他除了賣農產也賣咖啡,齊全的手沖設備一字排開,並且熱情地與村民分享咖啡。
我在青樹腳下待了幾天,遊客來來去去。小攤的遊客並不多,有的是為了問路、有的是想帶點土產。「這裡就是中國咖啡第一村?」、「這咖啡苦嗎?我不要苦的」、「賣這麼貴?」、「有沒有即溶的?」當部分遊客帶著質疑的態度來到攤位前,咖啡農幾乎反射般地熟練反擊:「我們的咖啡是很正宗的!」、「你可以去上面咖啡館看看,那裡更貴!」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幾次。「外人」的話在咖啡農的耳裡難免刺耳,不過大多數遊客是衝著「中國咖啡第一村」和「網紅咖啡館」而來,但大片咖啡園不在主幹道上,四家咖啡館也沒有群聚在一起,村裡只有壁畫牆可提供旅客拍拍網美照,因此有些遊客會有失望的情緒,這個情況反映出遊客對旅遊目的地的期望和農村能提供的旅遊功能也存在斷裂。
近年來在網際網路及社群媒體的普及下,除了為豆豆村帶來觀光人流,也使相關資訊及知識不再遙不可及。什麼是好的咖啡?咖啡怎麼沖煮?杯測是什麼?許多咖啡農都說他們在「刷抖音」時學到這些資訊。
許多晚上,我與熟識的咖啡農一家圍著火,一面品嘗早上才烘焙的咖啡,一面聊著家常。村裡鄰居親戚間也時常串門子,話題中十句有九句離不開咖啡,他們說著最近的天氣適合做水洗、今年什麼品種的咖啡會多收成一點、哪一家在賣咖啡了、哪一家咖啡園裡有知名網紅來直播、哪一家咖啡園多種了幾畝瑰夏。我能從中感受人們欲與咖啡共生共榮的決心,同時也有感於不管在城市或農村,掌握及運用資訊的能力都成為這個時代裡的致勝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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