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期[田野紀要] 年輕人選擇寺廟，寺廟擁抱年輕人：上海龍華寺的佛系體驗
田野地點：上海龍華寺
田野時間：2025年1月28日
發佈日期：2025年4月24日
撰稿人：碩三同學（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在上班和上進之間，年輕人選擇了上香；在關係和體系之間，選擇了佛系」，是2024年上半年中國年輕人間的熱門話題，簡單的一句話描述了中國年輕人面臨龐大的失業潮下，對未來失去狼性、選擇躺平的心理狀態¹ 。去年春節，學程碩士生青青草的北京北頂娘娘廟與雍和宮的紀錄²，呈現了中國年輕人躺平到「寺廟遊」的現狀，並且討論中國宗教商業化可能帶動宗教復興的進程。本文將沿著「寺廟商業化」的軸線，說明躺平、失業潮下的上海年輕人，為何會選擇到龍華寺上香，其中原因可能並不只是抒發生活中的失意，而是到寺廟上香確實是個划算且充滿體驗的過程。

宗教商業化在上海：既支持又反對
　　中國寺廟商業化的爭議長期在網上引起討論。2017年，中國國家宗教局發布《關於進一步治理佛教道教商業化問題的若干意見》³，內容提及：「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不僅違反宗教政策和法律法規，擾亂正常的宗教活動秩序，損害佛教道教清淨莊嚴的形象，而且敗壞社會風氣，滋生權力尋租、灰色交易等腐敗行為。」由此可見宗教商業化的趨勢早在2017年前就已經形成，且引發中國政府重視。舉例來說，上海玉佛寺於2009年成立「玉佛禪寺覺群大學生創業基金」並資助「餓了麼」⁴；後來，餓了麼於2016年回頭向上海玉佛寺捐贈50萬元，此事曾被外界譽為「最成功的投資」。另外，2012年也有多家佛教寺廟試圖與當地文旅合作、計畫上市，但最終並未成功。⁵ 
    直到2024年的上海，我們還是能在政府宣導⁶中看到「嚴格抵制宗教商業化」的口號，但具有中國特色且受政府默許或支持的宗教商業化現象卻早已開始發展起來。2023年下半年，位於上海龍華寺、真如寺及玉佛寺周圍一公里的三間商場「龍華會」、「鴻壽坊」與「真如環宇城MAX」相繼開業；2024年甚至傳出「上海政府向寺廟借款100億元」的謠言等⁷ 。而在「上海市民族和宗教事務局」舉辦的「海上論道」⁸ 座談報導中，更是聚焦在「宗教制度中國化」，絲毫未提及商業二字，這都一再說明上海政府對「寺廟商業化」的態度，相較過去已有改變。如同中國政府在多數行業上的曖昧態度，對於宗教商業化的態度似乎也是「既支持又反對」。
    因應民眾的不同期待，寺廟似乎發展出了分工系統。例如，針對上海最為著名的三所寺廟（靜安寺、龍華寺、玉佛寺），民間廣泛流傳著「去靜安寺求平安、去龍華寺求功名、去玉佛寺求姻緣」的說法。一篇網路文章⁹甚至引用經濟學的角度，說明寺廟分工的合理性，可見民眾拜廟的選擇，在分工和經濟學下有了不同的考量。由此看來，寺廟商業化發展已久，但有趣的是，寺廟如今為何成為年輕人的愛好呢？

年輕人選擇寺廟，寺廟擁抱年輕人
　　根據澎派新聞的統計，從2023年開始，在抖音上搜尋「寺廟」的用戶中，超過3成以上是年輕人；攜程數據¹⁰也顯示，自2023年2月以來，寺廟相關景區門票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310%，其中90後、00後的消費者占比接近半數。《2024年輕人生活方式及行銷趨勢洞察報告》¹¹更提到，玄學擺件（如電子木魚、電子佛珠）的銷售較去年成長10倍，小紅書文章相關主題標籤（Hashtag）數量更是可觀，例如「#玄學29.9億；#寺廟祈福9.2億；#寺廟遊207.6萬」。這都說明了寺廟在2023年成為年輕人熱門旅遊去處後，宗教擺件與寺廟遊時至今日仍然火熱。
    年輕人為何前往寺廟呢？微博上有人做了統計¹² ，其中「緩解壓力，尋找精神寄託」在7.6萬人參與的投票中居冠，其次則是「網路營銷」、「拍照打卡」、「免費」等原因。夏俊蘋¹³在研究中提到，COVID-19等公共社會危機所產生的「不穩定性」，以及「成家焦慮」、「失業焦慮」、「害怕落後別人的時間焦慮」等因素使年輕人身處困境，進而轉向追求烏托邦的寄託。
　　在上海的三大古寺寺廟旅遊裡，龍華寺是連平日都有相當多年輕人前往¹⁴ ，在2024年的寺廟榜單中，更是在抖音與小紅書上的熱度中登上全國第三。原因或許是因為龍華寺除了在「分工」上具祈求功名事業的功能之外，也有更完整的寺廟體驗，且不收門票費用。龍華寺的素麵不但在「大眾點評」的必吃榜中榜上有名，早在2022年1月更開始販賣素咖啡，吸引上海年輕人光顧。2023下半年在龍華寺附近開業的商場「龍華會」具有「龍華廟會」授權，在空間動線上保留「古寺風」的樣式 ¹⁵，使得寺廟遊的體驗更完整。可以看出在國家經濟下行後，商場都要引入「穀子店¹⁶」吸引年輕人消費的風潮中，寺廟及其商家也要因應年輕人的需求而轉變。筆者在2025年1月實際走訪龍華寺，本文分析龍華寺對於年輕人而言究竟有著怎樣的獨特魅力。

龍華寺脫俗的「佛系體驗」
    走出龍華地鐵站五號出口，轉進人潮川流不息的龍華寺入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七層八角形的龍華塔。在地面上，能藉由長形的水池拍出龍華塔倒影外，還能在與龍華寺與龍華會商場地下連接通道的塔影空間中，找到從地下透過水影觀看龍華塔的神祕角度，年輕人還沒開始祭拜就先滿足了打卡拍照的需求。
　　走進寺中，第一個看到的是彌勒殿。龍華寺起名於彌勒菩薩在龍華樹下成佛的典故，彌勒殿前也是整座寺廟中唯一可以燒香的地方。寺廟內有文明上香的規範，提醒旅客若攜帶香進入殿內可能導致火災。走過彌勒殿後，會看到另一個讓寺廟遊體驗感滿滿的活動招牌，那就是「抄經」。即使是平日下午，仍然有許多不分長幼的信眾坐在能容納數千人的大會堂中認真地用毛筆字抄經。可以抄寫的經文除了常見的心經外，還包括三字經、蘭亭序、中庸，以及「少年中國說」，令我感到意外。現場抄經的民眾並不只有老人，還有大量的年輕人，女性比男性更多一些。與我同行的中國友人也在此處領取紙墨抄寫心經，並將抄寫成果上傳到QQ群中，獲得許多讚揚。
    參拜時，我在旁邊側殿的佛事登記處看到長長的人龍，詢問後才得知那是為了求取手繩的信眾。整座龍華寺中，就有三處可以買手繩及「寺廟文創」的販售點，裡面除了各式各樣的手繩和手串外，還有來自「龍華禪食」推出的素食糕點。龍華寺自1991年始設素食點心部，製作手法上調整成年輕人喜歡的「減糖版本」：「龍華糕點之所以受年輕人喜愛，在於好吃又不膩，『龍華糕點基本以每年糖度降低5%的標準，開始新一輪的試驗、評測和製作。』」¹⁷ 其中的羅漢餅，更曾入選「2020上海特色伴手禮」。購買龍華寺的寺廟文創和糕點，是小紅書上普遍可見的到龍華寺必做的事情之一。
    最後，走到龍華寺的盡頭會看到素齋館，在這裡可以吃到大眾點評必吃榜上有名的一碗15元人民幣的素麵，還能搭上10元的小菜。不管是假日或上班日，只要是用餐時刻，都會看到長長的人龍為了這碗素麵排隊，少說有百來人陸續排隊，餐廳內的座位更是座無虛席。龍華寺最為有名的吃麵文化是「先吃麵後掃碼」，也就是香客用餐完畢後自行掃碼付款，沒有任何人檢查是否真的有付款，一切全憑自身善念。
    除了親身走訪寺廟上香就能獲得的旅遊體驗外，許多年輕人更深入寺廟，當起「寺廟義工」。先不說義工的工作內容，光是名額就相當搶手：「雖然是一項公益性質的工作，但想要成為寺廟的義工並不容易。……寺廟義工需要經過嚴格的篩選和考核，每週開放的義工名額需要靠設定鬧鐘、準時進行搶報，名額基本上『秒沒』。」¹⁸ 筆者也曾經想加入龍華寺的義工，卻被廟方告知需要在保證一個月內出席4次，且有3至6個月的考核期，並非隨意就能參與。
    相比其他寺廟，龍華寺有獨特的文化，有著更多「慈悲」和「人性」。比如說，不同於上海的玉佛寺、靜安寺，龍華寺即使是在人潮洶湧的大年三十除夕夜，也不收取門票費；其遠近馳名的素麵也是「先吃麵後付款」，在經濟下行後的上海年輕人眼中，代表的是來自於佛寺的「佛系態度」，不在金錢上與大家錙銖必較，更能吸引前來寺廟追求心靈解脫的年輕香客。

小結
    如同文章開頭所述，年輕人前往寺廟遊的原因相當多元，在失業潮下追求心靈成長和解脫固然是主要原因，但不可忽略的是，寺廟為了吸引年輕香客也做出了轉變，朝向商業化發展，並製造出各種「好的旅遊體驗」。此外，中國景區通篇一律的「旅遊體驗」凸顯出寺廟遊的獨特性，以及小紅書上的社群吹捧，都吸引年輕人選擇寺廟作為旅遊地點。追求寺廟遊的中國年輕人，並不一必然都以消極態度面對人生改變，其中不乏積極追求好的旅遊體驗、對未來充滿期待，進而前往寺廟求佛的普羅眾生。
　　和筆者共遊龍華寺、已經失業一年的中國籍友人說，下週想去報名「道觀義工」，因為他覺得相對於佛寺，那裡可能更少「營銷」，更能體會到「暫時擺脫內捲」、「遠離焦慮」的出世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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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 蘇蓋文，2023/07/06，〈「上班與上進之間，我們選擇上香」30歲中國電商人資：高薪也不開心，我修行去〉。《商業周刊》第1860期，https://www.businessweekly.com.tw/Archive/Article?StrId=7008316
² 青青草，2024，〈初訪北京北頂娘娘廟與雍和宮〉。當代中國研究通訊第36期，74-80。
³ 中國國家宗教局，2017，《關於進一步治理佛教道教商業化問題的若干意見》。https://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17-11/23/content_5538962.htm。
⁴「餓了麼」是成立於2008年的在線外賣平台，總部位於上海。用戶可通過手機應用程式或網站訂購餐飲、生鮮、超市商品等，由騎手配送到家。2018年被阿里巴巴集團全資收購。
⁵ 2012年國家宗教事務局聯合10部委，公布《關於處理涉及佛教寺廟、道教宮觀管理有關問題的意見》，禁止「將宗教活動場所作為企業資產上市」。
⁶上海市民族和宗教事務局，2024/07/17，〈靜安區召開民族和宗教團體、場所季度例會〉，https://mzzj.sh.gov.cn/2021xwzx_zxdt/20240717/6f47f3cc83bf42278fb56ff0cef63b04.html
⁷ 後來已被證實是不實消息。資料來源：上海辟謠平台，2024/07/02，〈上海跟佛祖借了100億元？ 權威部門回應！〉，https://piyao.jfdaily.com/py_vvBHkTIWysLJp8MpHfQVoa8JpFlcVCrjqfxJR7Mr8tzCl1ItlTd/4ZCgVcuj2/rc7mhYWmp+62bk2hLd 
⁸ 海上論道」為上海市市委統戰部、市民族宗教局於2024年舉辦的宗教高峰論壇，內容聚焦於宗教管理制度中國化，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基督教分别舉辦了五場平行論壇。
⁹〈上海三大寺廟祈願“分工”揭秘〉，2024/12/15，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dtlandingsuper?nid=dt_3299042772636533186
¹⁰ 億邦動力，2023/02/23，〈攜程：今年寺廟相關景區門票訂單量同比增長310%〉，https://www.ebrun.com/ebrungo/zb/512424.shtml 
¹¹京東家電家居，2025/01/22，〈2024年輕人生活方式及營銷趨勢洞察報告〉，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21932695248740274 
¹² N視頻（微博帳號），2023/03/31，〈#年輕人為什麼愛逛寺廟#〉，https://weibo.com/6217683074/MzPwqFOaq 
¹³夏俊蘋，2023，〈迷失抑或救贖?——當代青年"求神拜佛"現象的群鑒、成因與對策〉，《中國青年研究》，2023(9): 77-86。
¹⁴ 第一財經日報，2025/01/22，〈#去年玄學擺件成交額增長超10倍#〉，https://weibo.com/1926909715/PaISQ1nnE?refer_flag=1001030103_
¹⁵ 銥星雲商，2024，〈上海滩商业趣象：寺廟旁的商場為何越建越多？〉，網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97297968367655614&wfr=spider&for=pc 
¹⁶ 指販售動漫周邊物件及潮流玩具的店舖。穀子為”goods”的諧音翻譯，由於此類商品被視為二次元愛好者的「精神食糧」，因此買穀子的行為被稱為「吃穀」，店鋪也被稱為「穀子店」。
¹⁷ 王海燕，2025/01/30，〈  龍華糕點為何一上架即賣空？龍華素齋非遺傳人劉錦久：「無他，惟手熟爾」〉，上觀新聞，https://www.jfdaily.com/staticsg/res/html/web/newsDetail.html?id=852748 
¹⁸ 丁梦婕，2024/10/09，〈寺廟義工名額一位難求，年輕人緩解內耗又有新出口？〉，新聞晨報，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12421867886488098&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