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期[機構實習紀要]跨國布局與在地轉型:珠三角電子零組件廠的實習觀察

38期[機構實習紀要]跨國布局與在地轉型:珠三角電子零組件廠的實習觀察
田野地點:中國廣東省
田野時間:2024年7-8月
發佈日期:2025年6月4日
撰稿:王致凱(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自2018年起中美關係急轉直下,2020年全球爆發COVID-19疫情後,國際政經局勢丕變。鉅觀環境的變動大幅影響了台商的全球生產布局,並且讓台商的下一步,成為近年產官學界的關注焦點。與此同時,中國的兩岸政策及審查範圍逐漸收緊,致使對於台商的觀察大部分尚停留於2020年以前的資料。在此背景下,我有幸於2024年的七至八月,前往一間位於珠三角的台資電子製造業上市公司實習,得以近距離考察台商面對當前國際政經局勢的經營策略。
        我前往實習的A公司,是一間大型跨國電子製造公司,主要向歐美消費電子品牌商供應多樣化的電子零組件。集團員工逾四萬人,生產基地遍布珠三角、長三角、環渤海,大部分在2000至2020年間設廠。此外,因應2018年以來的國際局勢,A公司近年亦於台灣、印度、泰國投資規模大小不等的生產基地。我所實習的部門是公司的核心幕僚部門,負責為資本投資、風險管理、政府關係等重要的策略性業務提供幕僚支持。在此位置中,我有機會接觸到公司經營層對於鉅觀政經局勢變動的布局,是一極其難得的觀察視角。
        本文擬從兩個軸線呈現本次實習的所見所聞。第一個軸線試圖呈現A公司在面臨地緣政治風險及產業機會時的跨國布局策略;第二個軸線則從我對A公司數位轉型、永續治理的側面觀察,說明當前台商在地鑲嵌機制的現況與挑戰。我期望能透過這兩個軸線的記述,稍加補充目前學界對台商研究的觀察。
(一)擺脫半邊陲:多邊下注的跨國布局
        2018年以後,由於地緣政治風險,台商對中投資的整體比例逐漸下滑,並從中國轉移至東南亞、北美等地區,此一趨勢在台灣引起不少討論。在我實習的過程中,我多次觀察到經營層高度關注美中關係以及對東南亞投資,也從側面注意到公司對於地緣政治風險的憂慮。不過必須強調的是,A公司的因應策略與目前台灣主流看法並不相同。
        A公司於2018年以後,確實為了分散供應鏈斷鏈的風險,曾小規模地前往印度設廠,隨著地緣政治風險趨增,也於近年大規模地於泰國進行投資,且積極布局當地業務及人才招募。然而,與主流看法不同的是,A公司並未因此減少在中國的投資,反而持續大幅擴增在中產線。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我暫且稱之為「多邊下注」的策略並非孤例,事實上,與A公司處於競爭關係的台廠及中廠,亦採取相似的策略。
        我們必須先了解A公司的經營模式,方能理解其持續在中國擴廠的原因。A公司以純代工模式(OEM)起家,並於2008年轉型專注於電子專業製造服務(EMS),向歐美手機廠商供應關鍵的電子零組件產品;其市占率雖於業界名列前茅,但以全球價值鏈的視角來看,仍屬於典型的、處於半邊陲地位的代工廠。不過,A公司經營層長期認為客戶過度集中於單一廠商,故而亟欲擺脫半邊陲地位。近年來,隨著AI技術的發展,以及各國對於晶片的需求大增,A公司於2015年起不斷開發更高階的產品,加強設計代工(ODM)優勢,意欲打入半導體及AI產業鏈中,試圖占據產業鏈的重要位置。換句說話,A公司經營層有意學習台積電模式,希望能打造「該產業的台積電」。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地緣政治風險雖然是A公司考量的重要因素,但卻並非唯一因素。相對來說,產業機會仍是資本邏輯下的重要考量。此外,經營層也從兩個方面推估,藉由雙邊下注的策略應能控制地緣政治風險的影響:一方面,A公司的競商多為台廠、中廠及少許的日廠,其中以台廠及日廠的技術較為領先。經營層認為,即使中美供應鏈「脫鉤」,加以紅色供應鏈崛起,基於成本及技術的雙重考量,無論是中國境內或歐美客戶,仍對公司產品有一定的需求;另一方面,由於A公司的產品屬於中游零組件,直接出口到美國的比例並不高,未必會受到美國政策影響。綜合上述考量,A公司並未減少投資中國,也未必脫中入北,而是於中國、台灣及東南亞產線「多邊下注」,並大幅加強供應鏈管理的調度能力,以應對來自地緣政治的風險,同時希望攫取價值鏈上的追趕機會。
        值得玩味的是,不僅台廠採取這樣的策略,我在實習過程中也注意到一份報告指出,該產業的中資競商,近年來也紛紛至泰國進行投資,並與台廠持續競爭。我感到疑惑的是,為何紅色供應鏈也出走海外?我在一場內部演講中注意到,這些廠商過去多供應小米、華為等中資品牌商。在國家高度動員的產業政策下,這些供應鏈中游的零件廠,長期處於議價權極低的位置,利潤並不高。此外,由於各國對於紅色零組件的應對政策不一,中資廠完全可以委由在地廠商負責組裝,並與台資廠商競爭這塊極富潛力的市場。從另一方面來說,與台廠亟欲擺脫歐美品牌商控制的思維類似,中國廠商也亟欲藉由此一策略,擺脫中國國內消費品牌商的控制。
        上述的觀察,給予我四個反思:首先,A公司現正發展的中高階產品乃是半導體生態系及AI產業均不可或缺的關鍵零組件。在各國紛紛高喊半導體自主化的局勢下,政策制定者必須注意:半導體生態系中的一些關鍵零組件雖未必起眼,卻可能扮演隱而未顯的重要戰略地位。其次,資本的流動畢竟服膺於資本邏輯,且不同產業所面臨的機會與挑戰未必相同。地緣政治風險雖是近年逐漸浮現的重要變項,但仍僅是資本邏輯下的變項之一而已。研究者針對台商的觀察仍須注意不同產業中實際的機會與挑戰,進而深入挖掘背後多重且複雜的考量。在本案例中,分散風險雖是A公司的重要考量,但未必會因此減少對中國的投資。其三,隨著近年產官學界對於台積電模式的高度評價,加以當今終端科技產品的複雜化及AI技術的大幅發展,半導體生態系中的一些週邊產業,似乎也正抓住此一趨勢,並且試著學習其發展模式,以擺脫過往低階代工的半邊陲地位。這種擴散與學習的現象是不是一種新的常態?其成效如何?值得研究者持續探索。最後,針對紅色供應鏈轉移至海外的現象,過往大多聚焦於產能過剩、洗產地以避免「卡脖子」等解釋。但在本案例中,我注意到紅色供應鏈內部既非鐵板一塊,也並非全由國家主導。相反地,受限於技術與補貼政策的落差,位處紅色供應鏈相異位置的廠商之間,也有著複雜且不平等的議價關係。這意味著,對議價權較低的中資廠商而言,跨國設廠以爭取非紅訂單,實際上有著更為複雜的生存考量。

(二)舊鳥的在地轉型:數位轉型及永續治理
        我所觀察的第二條軸線,聚焦於企業的在地轉型。近幾年的台商研究已經指出,過往台商所賴以獲利的鑲嵌機制已發生質變。例如,林宗弘、鄭志鵬在2017年的文章中指出,在中國政府由上而下推動勞動法規改革後,長期依賴規模經濟、技術層次較低且依賴歐美訂單的台商已面臨「鑲嵌的極限」,並且處於「三轉」(轉型、轉移、轉行)危機之中。1除此之外,吳介民在《尋租中國》2 一書中,詳細說明了在「廣東模式」下轉型的台廠處境。在這些豐富的討論中不難看出,在生產成本提高及紅色供應鏈崛起的背景下,不少台商已進入艱難的轉型境地。這樣的觀察,符合台商對中投資的比例逐漸下滑的整體趨勢。
        同樣地,我所實習的A公司也面臨到既有文獻中所描述的多重轉型壓力,包括:紅色供應鏈的崛起及競爭、生產成本的提升、騰籠換鳥政策的壓力、中美關係下的風險等。不過,不同於既有的觀察,經歷疫情與中美貿易戰,A公司既沒有轉行,也沒有將生產地點轉移至內陸地區,而是透過上述「多邊下注」的策略分散地緣政治風險,同時持續於中國沿海地區擴大經營。我的疑問在於:如果既有的鑲嵌體制已然崩解,那麼,A公司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又是什麼?我認為,A公司所走的似乎是另一條轉型路徑。以下,我嘗試藉由A公司日益著重的兩個管理作為,數位轉型與永續治理,來描述此一尚未被詳細記述的路徑。
        所謂數位轉型,意指企業運用資訊技術、人工智慧等數位解決方案,系統性地優化營運流程的轉型過程。我在實習的過程中注意到,A公司近年來廣泛招募產官學界的相關人才,並且組建了一支高層團隊,負責統籌所有事業單位的數位轉型專案。除了產品技術升級以外,數位轉型已經成為A公司最為核心的業務,這一點從公司對實習生的攬才策略可見一斑。在實習過程中,A公司不斷向台灣實習生宣傳公司的智慧化工廠及願景,希望藉此留下具有相關工程背景的實習生。從工程學的理論來看,若數位轉型推動有成,將能大幅提升單位勞動成本所能創造的獲利。另從A公司的內部數據來看,公司雇用的人數持續成長,但成長速率不只比不上其市占率的成長速度,甚至在2020年開始推動數位轉型後,成長率尚有放緩的趨勢。當然,我不能確定這到底是規模經濟之效,抑或是數位轉型的管理政策起了效果,但是對於不斷成長的勞動成本而言,包含A公司在內的台資企業似乎認為,數位轉型將能有效減緩勞動成本壓力。
        「永續治理」則是另一個轉型道路。一般來說,A公司所生產的電子零組件長期被視為高耗能、高耗水、高污染且勞力密集的產品。但令我大感意外的是,A公司極其重視ESG(環境、社會與公司治理)相關議題。例如,我曾為公司的永續發展會議做過會議記錄,真實體會到,無論是出於成本或環保的理由,經營層對於節省能源及再生材料的態度的確一絲不苟,而且在資本邏輯以外,經營層的思路也的確抱持履行社會責任的心情。
        不過,我所要強調的,並不是數位轉型或者永續治理本身的成果。我認為,需要將這些名詞放在中國的生產體制下,並且從資本主義多樣性的角度進行考察才能看出弦外之音。事實上,對台灣、日本等東亞經濟體而言,數位轉型與永續治理同樣是當前企業的重要課題。但比較之下,除了供應鏈、客戶要求等的常見因素外,我注意到在A公司進行數位轉型或永續治理的相關作為,似乎還和中國沿海地區長期以來的騰籠換鳥政策有關。雷雅雯在《鍍金的鳥籠》3 一書中,詳細描繪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後,製造業這個「舊鳥」如何朝向機器人化的道路前進,以證明自己是值得被留在籠中的「新鳥」。實習結束後,當我翻開雷雅雯的著作,意外地發現書中的案例與A公司發展數位轉型的歷程極其相似,例如,自2012年起,A公司及旗下子公司陸續被認證為「高新技術企業」;在〈十四五規劃〉出台後,廣東省即推出關於「數字經濟產業」的產業政策。巧合的是,A公司在2024年被地方政府認證為該政策的標竿企業。我推想,這些認證應該都使A公司在政策上享有一定的優惠。類似的邏輯也適用於永續發展的部分,包括A公司於2008年起在企業內部推動環保節能,同時成立相關部門主責環保業務。此一時間點不僅與中國環保意識抬頭的時間點吻合,從許多公開資料,尤其是永續報告書中,也能看到A公司積極響應地方政府的政策,例如,碳交易、對口幫扶政策等。同樣地,這些作為也使A公司被認證為地方政府ESG政策的模範企業。這些觀察都指向了一個方向:無論數位轉型或永續治理是否已成功落地並發揮效果,A公司都已經藉由管理及對外宣稱,明確地向地方政府證明,自身並不是高耗能、高耗水、高污染、勞力密集的「舊鳥」,而是值得被留住的「新鳥」。
        上述觀察引發我產生以下省思:雖然從整體來看,台商對中國的投資比例確實逐年下滑,且面臨「三轉」危機,但不可否認的是,仍有一定比例的台商在中國沿海地區經商並持續轉型。所謂的轉型,在理論意義上或許是台商如何追趕價值鏈的極限。不過,隨著各國對於工業技術升級及永續議題的關注,在中國落實為由政府考核的產業政策之際,似乎也浮現與既有模式相異的轉型路徑。過去的台商研究在討論在地鑲嵌模式時,大多強調戶口政策下低廉的勞動條件,以及緊密的政商關係網絡,但隨著既有的鑲嵌模式優勢不再,以舉國體制所推動的產業政策已然取而代之。那麼,台灣資本與中國地方政府之間是否發展出嶄新的互動模式?除了過去強調的環保與勞動合規以外,留在中國的台商是否也從消極應付,轉變為積極配合地方政府的產業政策?新的鑲嵌體制又是否也在過程中成形?這些都值得研究者持續研究。

小結:台商的韌性與挑戰
        在地緣政治風險升高,以及紅色供應鏈逐漸崛起的背景下,台資逐漸撤出中國,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仍有一定比例的台商持續在中國經商投資。本文希望從跨國布局與在地轉型的兩條軸線,簡略地補充既有的台商研究成果,說明留下來的台商如何持續在中國市場生存。在本案例中,A公司不僅審慎地應對新興的風險,同時挾著資本優勢,試圖在市場前景及政策空隙中尋找機會,藉由多角化布局,希望能在價值鏈中實現彎道超車。這些選擇是否成功?又可能造成什麼社會後果?仍有待時間證明,更有待我們持續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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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鄭志鵬、林宗弘,2017,〈鑲嵌的極限:中國台商的「跨國資本積累場域」分析〉,收錄於李宗榮、林宗弘編,《未竟的奇蹟:轉型中台灣經濟與社會》。台北:中央研究院社會所。
2吳介民,2023,《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增訂版,共483頁,台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3雷雅雯,2025,《鍍金的鳥籠:中國的科技、發展與國家資本主義》。台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