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台灣移地學習系列

地方派系政治力與中國因素身影—李雨蓁、陳世凱訪談
受訪者：李雨蓁（台灣基進黨組織部主任）、陳世凱（台中市議員）
田野時間：2021 年 11 月 21 日
田野地：台中商辦（台中市南屯區慧中路二段 69 號 7 樓）
撰稿人：陳廷豪（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李雨蓁曾任陳柏惟立法團隊成員，以及基進黨部組織部主任，2014年受到太陽花學運的影響，開始投身公共議題與地方治理，2018年代表基進黨參選高雄市議員；曾任前台中市立法委員陳柏惟立法助理，參與選務工作與「刪Q」罷免案的反制動員。陳世凱目前為台中市地方議員，曾兩度參選立委皆以些微票數落敗。

       大臺中地區介於「北藍南綠」的政治版圖過渡地帶，舊台中縣更是長期有「紅黑對立」、「紅黑輪政」的雙派系對立的現象。隨著解嚴與民進黨加入地方政治後，派系與政黨之間的角力更加複雜。民國83年之後，民進黨籍廖永來入主市政府，地方紅黑勢力開始從壁壘分明的對立走向與合縱連橫，府會之間從派系角力走向政黨互動。民國93年國民黨重新執政與民國99年縣市合併升格等一系列事件迄今，紅黑派系如今走向「共治」並與兩黨相互競合。

       自2020年6月前高雄市長韓國瑜遭到罷免之後，一系列報復性的罷免案紛至沓來，其中以前台中市基進黨籍立委陳柏惟罷免案最為人矚目。台中紅派出身的國民黨江啟臣於主席連任競選失敗之後旋即表態投入罷免戰，黑派代表顏寬恆則於2021年11月接受新任主席朱立倫徵召投入補選，地方政治與派系結合之連動與配合隱然可見。

       本文區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將分析陳柏惟罷免案與隨後立委補選的政治過程，從地方政治的視角搭配訪談資料，嘗試描繪在選舉過程中顏家為代表的地方力量如何透過基層組織，如農會、漁會、宮廟與鄰里系統，動員既有樁腳以爭取罷免案連署人數最大化；第二部分將試圖從歷史的脈絡中指出，顏家如何透過鎮瀾宮整合當地宮廟，完成「跨海峽做媽祖信仰」的行動，而信仰活動帶來的象徵資本如何在跨海峽的行動中轉化為宗教利益網絡，回過頭來投放於台灣社會。

宮廟、農會、鄰里串聯起地方派系
       談及陳柏惟的罷免案，陳世凱認為相較於其它選區，中二選區的宮廟系統是一大特色。宮廟體系以大甲鎮鎮瀾宮為核心向外輻散、整合影響力，最終編織成一張具有在地脈絡，外來參與者不易打入的在地社群。陳世凱議員當初曾經在某宮廟副主委的的牽線下，與副總統賴清德一同前往參拜。結果該名副主委在事後遭到主委的刻意「關切」，甚至傳出王爺在廟方的檢討會上「降駕」，指示「以後不允許政治人物前來參拜」。殿上的神明不會投票，但民進黨人前腳剛走出廟門，卻驚動神明親自「指示」，實在耐人尋味。

       李雨蓁認為，顏家對地方派系的動員不只限於宗教網絡，更體現對於農會系統與鄰里長的控制。罷免初期，基進黨部接獲農會工作人員陳情，表示被上司要求要收集包含家人在內的二十份多連署書。李雨蓁認為，顏家在罷免過程中，動員了地方農會與鄰里長的關係網絡，逐級的分配基層官員要「負責」的同意罷免聯署書，在地方關係緊密的選區中，人情壓力結合顏清標家族在地方長期經營的資本與角頭形象，甚至選民在農會辦理儲匯業務時，在被他人連哄帶騙的情況下簽下連署書，也並不令人意外。對於某些選民而言，顏家家大業大，在地方擁有這樣的話語權與勢力天經地義，「因為政治就是這樣子」。即使有些人不滿這樣的作風，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顏家對抗。這令有意改變地方政治環境的年輕世代不免感到挫敗，投入政治工作時也會收到家中父母或是長輩的擔憂。在居民連結緊密的選區中，被發現任職於在陳柏惟的辦公室工作，隨時可能會被鄰里長指認出「是誰家的孩子」，家人就會收到鄰里長的好意「關心」詢問：「是不是需要幫忙安排工作」？

       在罷免案的動員過程中，顏家除了利用鎮瀾宮為首的信仰資本所轉換的經濟利益，以及在地方公共建設、土地開發、政治事務的話語權，動員如庄頭宮廟、社團理事會、社區發展協會等基層組織，進行人數上的「綁樁」，這個過程同時也有賴於顏家與在地長期互動所建立的「人情籌碼」。另一方面，黑派顏家與紅派張家的關係也在在縣市合併的現實基礎上，在罷免案中呈現「紅黑聯合」的勢態。透過對上述系統的疏通，顏家得以整合派系運作最重要的「關係」與「利益」，用俗稱的「綁樁」、「固樁」得到其他地方勢力在罷免案上的協助。

兩岸媽祖信仰的歷史脈絡
        宮廟作為地方信仰中心，在精神上提供居民心靈的慰藉，並在經濟上救濟窮苦，更常在地方事務上扮演領導民眾的角色。而在台灣的選舉文化中，到宮廟參拜更成為不分政黨候選人選舉時的必備行程，透過廟宇參拜，候選人既能藉此曝光自身，同時透過表現對地方廟宇的虔信，更有機會打造自身與在地的連結、爭取維護龐大的信徒支持。因此，宮廟往往成為地方選舉，乃至總統大選時政治角力的重要舞台。

        顏家自1999年成為大甲鎮瀾宮的董事會長後，在隨後的二十年運用家族派系對基層政治的影響力整合「大甲五十三庄 」的黑派勢力持續穩坐其位，讓資本在宗教、政治、經濟之間來回流動、兌換。陳世凱議員觀察大甲鎮瀾宮的媽祖信仰活動的特殊性：「媽祖晚會如何牽扯上兩岸的議題？」並注意到，許多宮廟主事者既與顏家交好，也在其引薦下與中國的往來變得頻繁。許多宮廟會到中國參訪，甚至不乏有所謂「落地招待」，雖然不能因此貿然地將台灣宮廟與中國因素對台灣地方政治的影響劃上等號，但陳世凱議員仍擔憂，對於中國官方以「兩岸和平女神」論述為號召的交流活動，是否可能混淆宗教界對中國因素該有的認知？

        李雨蓁主任也提到，顏寬恆擔任立法委員期間曾經試圖推動開放中配親屬使用台灣健保與長照資源、開放包含豬肉在內八百多項的中國農產品進入台灣市場，以及縮短中國籍人士歸化之後須十年後才能參政的規定，這些提案都令台灣基進感到不安。

「台灣的民主自由都需要二三十年來養成……從十年降到五年，這對台灣的民主是不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顏家與中國過從甚密的關係是如何透過宮廟被串聯起來？古明君、洪瑩發（2017）的研究指出，1980年代之後，隨著文化政策轉向本土，許多地方的民間宗教祭典與相關活動，被視為本土文化並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與合辦，逐步發展成為地方性的重大活動。其中也包括媽祖信仰與相關進香活動，關於廟宇文化、媽祖信仰成為了信仰社群頭人的文化資本。官方認可所帶來的象徵地位與資源配置也引發了不同媽祖廟之前在香火階序上的競爭，北港朝天宮、鹿港天后宮、大甲鎮瀾宮紛紛就「香火權威」「信仰正統」上有所衝突；隨著大甲鎮瀾宮的信仰逐步擴大，漸漸不滿於擔任北港媽祖的「分靈」，於是鎮瀾宮決定突破當時兩岸交流的政策限制，於2000年參加湄洲島的媽祖昇天千年祭典，並透過迎回神像與信物，以接續湄洲「香火」的方式，提升鎮瀾宮在台灣媽祖階序中的地位，引發了宗教直航政策的話題。「大甲媽祖」於是成為了兩岸政治競合、拉扯的主軸，鎮瀾宮參加湄洲祭典一事之後，也被中國定調「突破台灣當局的重重阻礙」、「兩岸民俗文化一脈相連」、「期待兩岸早日通航」的宣傳象徵。

        至此之後，鎮瀾宮董事會更加積極地組織台灣媽祖聯誼會，以團體名義和中國進行宗教交流。2000年組織進香的董事會成員也被中國以及澳門的媽祖廟宇邀請擔任顧問，從此可以看出鎮瀾宮對於媽祖信仰的經營與中國交流之深。制度化的交流形成以媽祖信仰為中心的網絡，以「中華媽祖文化交流協會」為組織核心。而台灣的廟宇主事者與特定政治人物在其中扮演著宗教買辦的角色，獲取不同程度的紅利。以顏家鎮瀾宮為首的「台灣媽祖聯誼會」則成為與中國方交流的重要場域，以宗教聯誼之姿參加國民黨政治人物如馬英九的造勢場合，表態傾向國民黨。

       有了這層理解，便不難想像李雨蓁與陳世凱對於顏家背後中國身影的疑慮，兩岸媽祖進香交流的背後確實涉及中國政治動員與象徵宣傳的意味；而大型的媽祖廟與董事也有機會透過兩岸交流建立政商網絡，協助其發展中國商業。另外，中國分靈廟亦從事台灣資本引入工作，向台灣招商引資，大甲鎮瀾宮在天津的分靈更直接涉及中國土地到商業開發的一系列經濟利益。
 
地方派系與中國因素
       李雨蓁也指出從今年10月1號起，Youtube頻道上突然異常出現大量的假新聞頻道，直接使用中國時報、周刊王或是中國內容農場的內容，以虛擬的畫面、類似的聲音、語調，口徑一致的新聞稿，全力攻擊陳柏惟，指控其肇逃前科、賭博，截至罷免結束已經累積4000多則影片。專門研究境外資訊攻擊的民間團體「IORG（台灣資訊環境研究中心）」更透過各大社群、媒體平台數據指出，中國官方媒體、文章與媒體從罷免案期間到2022四大公投前，對於陳柏惟罷免案投入了大量的關注與輿論引導，顯示中國方確實密切關注此次案件，且試圖透過大量的資訊投放，引導包含罷免案在內的輿論走向，遂行特定政治目的。鋪天蓋地的謠言傳播模式與支持罷免方的輿論攻勢合流，形成了「罷免方爆料、真假訊息在各大平台傳遞、基進黨被動回防」輿論模式。

       以陳柏惟卸任後的仍在散播的「電競委員會是月薪三十萬的酬庸職位」謠言為例，資訊協力者透過將近三十多個分身帳號在社群平台大量散佈謠言，而後又被傳到了封閉的Line群組中，就連不知情的支持者也極為容易因此受騙。李雨蓁表示：「到（罷免案已經結束的）今天都還是會有鄉親透過line傳訊息講說，（酬庸職位）這件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然而，面對這種假新聞試圖影響政治輿論的行為，目前只能以誹謗罪提告。台灣的資安領域與相關法律如何制定並防範這種新型態的假訊息傳播，將是台灣守護民主體制不可迴避的問題。

顏家的可愛框架與小黨的策略
       從中二選區的經營以及罷免案的反制動員中，李雨蓁主任與陳世凱議員都感受到了中二選區的一項特殊性：「顏家怎麼黑都會被認為很可愛……而他的對手，就是民進黨這邊，或是陳柏惟，再怎麼努力勤奮，只要有一點點灰就是壞人。」陳世凱說，當時他與顏家競爭議員席次時，名下的一棟公寓被指出市值六千萬，地區內的輿論馬上導向自己「住豪宅」。後來雖然發現是助理誤植了一個零，但也讓他疑惑：「他們家包山包海什麼都有，但是很可愛，然後我們家有個公寓的房子，叫做住豪宅？」。李雨蓁也指出，當初陳柏惟被指控「上酒店不付錢」，陳柏惟以戲謔的方式回應「是顏家教我不用付錢」，也被質疑「欺負顏寬恆」。選區的輿論對於顏家與陳世凱、陳柏惟等外地來的候選人呈現明顯的不一致；而顏家人多次以拄著枴杖、悲情敘事、強調「在地人」作為形象策略，則是巧妙的運用既成的地方影響力與人情網絡，打造「在地—可愛可親」與「外來—跋扈欺負人」的論述空間

        這種「可愛」形象，奠基於顏家長期在地方事務上具有話事權的政治現實。挾其黑白兩道的經濟與象徵資本，顏家能夠以相對低的成本完成許多遊走於法律與人情之間的「選民服務」；包含私人的徵信、紅白事的大紅包，甚至是「將自家客廳當作交付贖金的場所」等服務。「這種服務是我們做不到的」，李雨蓁表示。面對這樣的顏家，基進若想要有所改變，就絕不能只停留在空戰或是特定議題的表態，而該踏實地投入地方政治中，為地方居民的需求努力。在確立自身價值與理念的前提下，盡可能為選民謀求最大公共利益，以此在選民心目中建立良好形象，讓選民漸漸意識到基進可以比顏家更「可愛」。

       同樣是進行選民服務，或是與在地宮廟社群互動，李雨蓁與陳世凱都強調與選民之間「理念的結合」的關係。事實上，這種強調政治人物以「價值論述與細化服務換取認同」的選舉技術，與早期黨外人士為了與黨國體制下的掌權者做出路線差異而選擇的策略有相似之處，這種模式下的選民服務固然也是一種「綁樁」，但卻更有利於政黨深化服務品質、選舉模式、價值表態，讓民眾、政府與民代之間形成積極理解需求、給予協助，或積極推動立法的正向共生系統，健全的地方政治也能由此展開。

       李雨蓁對於罷免戰的每一個決定並不感到後悔，也認為這是最能體現台灣民主的局面。更重要的事情是，透過陳柏惟罷免為契機，越來越多人勇於質疑顏家的所做所為，包括顏家利用政治影響力而獲得的經濟利益，與對鎮瀾宮人事xxx廟產財務的長期把持，「大家敢表態的機率越來越高，就表示說我們正在一點一滴破除他們那個組織網」。

後記：中二補選與地方派系的再思考
       如同本訪談中李雨蓁與陳世凱所言，隨著基層組織的老化與凋零，顏家動員的強度也越發激烈，而越激烈的選舉動員，同時也意味著越多的鎂光燈與輿論焦點。本次的補選是少有的一場「全國矚目」的地方大選：基進黨與民進黨不但聯手輔選，民進黨要角包括總統蔡英文、副院長賴清德等人，更紛紛投入中二選區的輔選為林靜儀造勢。陳世凱議員甚至在選前之夜與陳柏惟一同為林靜儀站台；反觀國民黨各大山頭態度消極，朱立倫也只是將之定調為「地方政治」，黨內既要處理外省藍與本土藍之間的矛盾，同時還要面對年輕世代選票流失的顧慮，都讓國民黨處境十分尷尬。

       在這場被視為藍綠氣勢分水嶺的選戰中，媒體輿論的檢視力度、被批露出的內幕與爭議和隨之而來的抨擊，都遠超定期地方選舉該有的程度。從顏家後來只能不停強調「空降∕在地」對立的選情來看，長期的政治包袱與價值缺位，使顏家沒有準備好接受如此規模的批評與檢視。

       中二選區地罷免案到補選戰，使吾人得以窺見地方派系綿密的動員過程透過經濟利益與人情規則，以雙股螺旋的方式相互推動、彼此滋養；另一個層次而言，顏家、鎮瀾宮、中國三股勢力的交織又使地方政治背後多了一抹以宗教為連帶而建立的中國作用力。

       以顏家為代表的地方派系，長期以來被部分學者以「恩庇侍從體制」或「黑金政治」的方式理解，但這種解讀將派系視為黨國體制的副產品，忽略了派系在政治現實中展現出的主體與能動性；若將派系放回台灣史的脈絡中，不難發現它前承移墾社會「異姓結拜、宮廟/宗族政治、地方仕紳」自發秩序的傳統，在政治權威與公民社會未形成之前承擔了地方政治的競合關係。派系以利益和關係運作，其基本單位是兩人之間的「二元結盟」。派系作為結盟關係的擴大，需要以資源服務來維持，在競爭爭取政治資源的過程中就不可能只靠頭人之間單純的利益交換，同時也必須回應鄉里的需求，建設在地以換取認同。另外一方面，隨著台灣民主化、工商化、政黨政治化，以及地方自治制度的變遷，這些改變對於地方派系政治的衝擊不只體現在所動員人口、能力上的老化與衰弱，亦展現在派系政治的運作邏輯與公民社會之間有所扞格。「地方派系」在這次補選中成為社會關注與論述的主軸，被格外用力的檢視。「派系」作為一種自發性的秩序，或許是人類社會組織的常態，但在台灣的民主進程中，顯然必須開始尋找自己在公民社會的新定位，並與台灣社會達成和解，才有轉型存活之路。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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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地方派系台中篇2】市長姓盧還姓顏？——台中紅黑兩派的水有多深？，關鍵評論網，張鎧麟，2019/09/20，引用時間: 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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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國Youtube假主播罷Q全面啟動，思想坦克，王宏恩，2021/10/14，引用時間: 2022/01/17
9.《派系政治與臺灣政治變遷》，陳明通，月旦出版社，1995，修訂一版，ISBN 957-696-16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