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台灣移地學習系列

坐看六合夜市潮起潮落—梁至正訪談

受訪者：梁至正 (飯店老闆)
田野時間：2021年11月22日 19:00~21:00
田野地：高雄六合日麗飯店、六合夜市
撰稿人：梁穎嫻（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六合日麗飯店坐落於高雄六合夜市中，是現時老闆梁至正先生的父親在1980年代親手興建，至今屹立在高雄傳統的夜市中已達40多年，見證著六合的繁華與衰落。梁至正先生大約於十年前接手經營後，除感受到陸客對台灣旅館的影響外，亦從旁見證著陸客如何改變了六合夜市的生態，如何從一個曾被高雄人引以為傲、繁華熱鬧的聚腳點，走到現時成為「連高雄人自己都不想去」的夜市。

陸客的政治功能
        梁至正先生接手飯店時重新裝修，改裝後在2011年10月份啟用。於馬英九主政年代，台灣與中國關係比較緩和，當時陸客數量之多，每月可為飯店帶來150萬台幣的收入，佔了旅客數量的五至六成，高峰期甚至達到六至七成。飯店每天至少接待三團以上的陸客，小團大概十幾人，大團可多達四十人。雖然接待陸客的利潤比例不算高，但數量累積帶來的收入非常可觀，同時亦伴隨著不少問題發生。

        由於陸客的數量佔旅館客人一半以上，幾乎每一層都會有陸客，因為是數量大的團客，經常有影響到其他散客的狀況發生，常常容易起爭執。梁至正回憶一次處理爭吵的經驗：「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一位法國的年輕女孩子，就在那個時候來住我們飯店，她就被陸客吵到受不了，跑來櫃檯跟我們理論。但我也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而且我們跟她換了好幾次房間，因為大部分的樓層都有中國人，所以那時候的情況就大概是這樣子。」

        陸客可為台灣旅業經營者帶來如此龐大的收益，自然成為了對岸利用的政治工具，2009年高雄人權影展無視對岸反對播放熱比婭紀錄片，中國馬上封殺高雄地區，禁止陸客前往。這讓梁至正的同業叫苦連天，全把責任歸咎於時任市長陳菊的堅持。隨著馬英九時代結束，中國更馬上收緊了來台陸客團的數量，梁至正表示至少每個月減少了100多萬來自大陸團的生意。梁至正認為不光是政治原因，正因為陸客的錢易賺，中國人自己都想賺回那筆可觀的利潤，因此在馬英九主政末期，陸客其實已大幅減少，他們都到了中國人在台灣投資的飯店去。雖然很難提出實質的證據，但梁認為，台灣幾間大的旅行社都有中資成份，市場後來就變成一條龍式的壟斷狀態了。 「中國投資者都在台灣賺中國人的錢，不讓台灣人賺了」，梁至正這樣告訴我們。

        六合日麗的主要客源突然消失，梁至正經營的旅社很快就改為依賴Agoda、Booking.com這幾個大型的預約平台開拓新客源，而旅客也很快由團客變成散客為主，主要來自日本、韓國、中國、香港等地區，「後來東南亞也蠻多散客，偶爾會有歐洲跟美國的，但整個收入就降低很多」，梁至正說。

一個老字號的誕生—— 80年代六合夜市
        六合夜市在日本時代已開始經營，六合日麗飯店的斜對面的位置，日治時代是一家酒家，酒家是有女生陪喝酒的地方，有錢人他們都會去酒家吃宵夜、招待重要來賓；酒家帶來了人流，而酒家小姐也需要吃飯，因此門口就開始有攤販在賣東西，夜市漸漸在酒家門前發展起來。我們今天仍然看到那家門口掛著燈籠寫著「度小月」的擔仔麵店家，便是從日治時代開始在六合夜市經營，度小月的意思是：口袋裏沒有很多錢，只吃一點小食。老一輩的有錢人都很愛吃這東西。

        六合夜市最輝煌的時期可說是80年代，那時候台灣經濟非常蓬勃，夜市的繁華情況與今天的冷清成強烈的對比，「（當時）擁擠到人連走路都很難，攤販一直擺一直擺，擺到自立路，那是合法的。80年代那時候，到了自立路之後就滿出去直到下一個紅綠燈，那時候攤販很多很多，多到不得了，一直滿出去。」梁至正憶述。

        那麼好的做生意地方，自然引來了很多攤販，權利金及夜市管理引起了不少問題，當中涉及了合法及非法的夜市範圍。在合法的範圍，攤販都有在市政府登記，需要每月繳交幾百元租金給市政府，作清潔管理費的開支，這樣一來便有權利在六合夜市合法擺攤。但擺攤的權利是可以轉讓的， 一個攤位在私人市場的轉讓價格，於80年代輝煌時期可高達二百五十萬台幣。很多攤販的後代不想再經營夜市，就會把權利賣出圖利，當時二百五十萬台幣可在高雄購買兩套透天房子。80年代權利亦可以出租形式，每月以幾萬元租出，基本上擁有權利，就等於擁有能在夜市擺攤的牌照。

        再談非法的部分，幾十年前市政府仍未有建立一些基本的管理制度，因此誰可在六合夜市擺攤就引發了官員賄賂的問題，梁至正回憶，曾有管理委員會的委員被檢察官起訴判刑，估計是私下收了錢讓攤販在六合擺攤。市政府後期才在地上把每一攤的位置劃出，比較大的攤子是三公尺，小的是兩公尺，每攤之間必須保留足夠的空間予路人及後面的店面，但由於80年代生意實在太好，擁有權利的人會把一攤的空間租給兩家經營不同的生意，造成行人進出受到影響。梁至正直至現在還與他飯店門前的攤販為阻塞通道的問題爭執。在經濟順旺的年代，很多攤販甚至在合法範圍以外的街道擺攤，權利金交給誰就不得而知。這些公共的空間，就突然成了私人的、可轉讓的「權利」。

陸客的威力—— 把擔仔麵變成泰國蝦
        六合夜市是一個很老字號的夜市，原本保留著很多傳統小吃，有名到中國甚至出現了翻版的六合夜市。在馬英九時代它自然就變成了一個遊客必到的觀光夜市，客源從本地人變成以陸客團為主。陸客龐大的消費力影響了六合夜市攤販的經營模式，由多變的傳統小吃，變成了單一的、迎合他們口味的泰國蝦、烤螃蟹。梁至正回憶，那時夜市內突然至少出現了10至15當攤販在賣泰國蝦，到現在都還有兩三攤報留下來。「那個完全是因為大陸人來的關係，來六合夜市的大部份都是中國比較鄉下的人，那些地方比較不是常常吃得到蝦子，或者他們沒有看過鹽烤的處理方式。」梁至正向我解釋。

        六合夜市攤子變得不再多元化，而且觀光夜市的價格定位相對較高，每一份小吃可能比外面的攤販貴10－15塊錢左右，對勞工城市的高雄居民來說，六合夜市慢慢就離開他們的選擇範圍，甚至認為那是遊客去的地方，他們不願去。高雄市民，尤其是年輕人都漸漸轉移到了瑞豐夜市—一個新開而且更符合年輕人口味的夜市—火焰骰子牛、芝士焗烤的西式烹煮方式更迎合他們的口味。當地老一輩的居民都慨嘆，傳統小食不怎麼受年輕人歡迎，也怕它們有朝一日會失傳。

        同是由於陸客的原故，那段時期台灣各地突然多了很多大型的夜市，像小港機場附近。而且夜市都加插了給觀光客看的表演，台南花園夜市會找來皮膚深色的年輕人扮原住民，夜市銷售的食品亦趨向單一，沒走幾攤又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韓流來襲—— 六合為何成了韓粉大本營？
        國民黨韓國瑜當選高雄市長至參選總統期間，在高雄掀起了一股「韓流」，¹六合夜市的攤販當時都狂熱地支持韓國瑜。當然乘著韓流，當地夜市也賺了一大筆，北部、中部的眷村、還有軍公教都走到高雄支持韓國瑜，帶旺了六合夜市，梁至正說當時在靠近中山路那邊合法範圍外的地方，也擺了幾檔支持韓的檔攤，但他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跟管委會去溝通非法擺攤的問題。「有一攤現在還在賣杏仁茶，因為韓國瑜有一個手下大將叫杏仁哥，當時那幾攤都在賣國旗裝、韓的周邊產品，甚至是支持韓選總統的連署站」，梁很懷疑他們是衷心支持韓，還是跟著熱潮靠過去。

        讓梁至正驚訝的是，除中老年人外，當時高雄的勞工階層、下層階級一面倒支持韓國瑜，他們向來是民進黨的鐵票，梁認為，或許是因為民進黨執政高雄廿多年，這些勞動階級生活也並未獲得改善，韓那些高、大、空的口號式政綱，對他們很有吸引力。例如建跑馬場、賽車場、迪士尼，甚至在太平島挖石油，梁估計當時至少一半以上的六合夜市攤販都支持他。梁至正認為，高雄就是當時全球的民粹主義熱潮的其中一個發生地，而韓國瑜就如美國川普、巴西博索納羅般當選。

        韓國瑜最終沒有成功當上總統，川普亦未有成功連任。梁認為是因為美台人民都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亡國感，公民團體奮力阻止高舉民粹主義者當選，「台灣基進那一群年輕人非常認真，光是做那個街頭動員，就是他們真的他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就在街頭短講，那時候有四個人帶頭，除了尹立之外都是台灣基進的。」而另一原因則是韓選總統的決定太冒進，或許是因為國民黨及北京在台灣2018年九合一選舉民進黨大敗後，都認為韓國瑜有當上總統的可能，梁認為從習近平2019年元旦發表的《告台灣同胞書》可見端倪。

前路迷茫的六合夜市
        陸客來得快，走得更快。蔡英文上場後陸客近乎歸零，六合夜市需要重新找回它的定位，但這對一群管理夜市的長者來說，是幾近不可能的任務。梁至正透露，現在的主任委員其實是在六合夜市賣了多年海產粥的里長老先生，他主要的任務就是每月跟每個攤販收取管理費，雖然陸客不來後少了很多泰國蝦檔攤，新一代攤販也開始會做瑞豐夜市的那些小食，但以前的傳統小食已經漸漸消失。不止六合，台灣很多夜市都充斥著一式一樣的加盟店，夜市之間失去了各自的獨特性，本地人自然就沒有了非去不可的理由。

結語：台灣人需要一個怎樣的夜市？
        不止陸客，持續多年的疫情亦令來台灣旅遊的人數大幅下降，梁至正認為夜市，尤其六合這些賣傳統小吃起家的，需要在傳統與迎合年輕人口味之間找到自己的定位；年輕一代亦需要思考，他們有否促成夜市變得一模一樣。也應該要去思考：台灣人究竟需要一個甚麼樣的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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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韓流」一詞，是台灣媒體用以稱呼韓國瑜於2018九合一選舉開始，支持者瞬間大增形成的一股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