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期 [研討會紀要]另一種公民社會的可能?運動策略、價值與倫理
37期[研討會紀要] 另一種公民社會的可能?運動策略、價值與倫理
活動日期:2024年05月31日
發佈日期:2024年11月29日
主持人:沈秀華(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
與談人:黃長玲(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紀要:羅琪玟(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暨中國研究學程舉辦「離散中的中國公民運動:性別、世代與多元力量」研討會,最終場邀請到不同世代、關注不同議題,在不同地方、以不同形式參與公民社會的行動者,分享各自在參與和行動過程中的價值、衝突與思考。
「經驗傳承」或「指手畫腳」?
台灣作為相對成熟的公民社會,可以對中國公民社會提供什麼樣的價值或支持?長期關注中國公民社會的台灣工作者小布,分享了工作過程中經常面對「提供經驗協助」與「尊重主體意識」的衝突。
小布首先提到,中國公民社會在遭受長期打壓後容易有「經驗斷層」。面對經驗斷層,通常會透過外在環境,包括中國流亡海外的前行動者及他國海外行動者,協助傳承、提供或保持經驗。
不過,一方面中國國內近年變化迅速,一兩年沒有關注,經驗就未必能再傳承;另一方面,小布也直言「台灣經驗對中國的公民社會,絕大多數的狀況下,應該是沒可能有參照的價值,講白話就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因此,在工作過程中,尊重中國行動者的主體意識及價值選擇更為重要。傳承也好,尊重也好,兩者在實際執行時都存在高度緊張——「傳承」多了,就是「指手畫腳」。那麼,傳承的意義是什麼?比起切實地給予什麼行動上的建議,小布認為,讓行動者知道每個世代都有許多不考慮自身安危、願意站出來的人,自己並不孤單,對行動者而言就是重要的鼓舞。
「風險意識」也是小布認為在行動上需要特別留意的部分。小布以白紙運動為例指出,某些行動者並不知道自己可能面對的是什麼,「一股熱血就做了下去,等到他要承擔這個後果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個後果這麼的強。對我來說,其實聽到這句話我就覺得滿悲傷。」但這之中也存在兩難,一方面需要透過經驗傳承讓初階的新進行動者知道,如何評估風險、如何保護自己;但一方面,「如果講得太具體太直接,他是不是就會離開?」不僅如此,小布也提醒所謂的風險意識,除了控制風險,「評估風險」更加重要,但卻較少被討論。比如,在行動過程中戴上口罩,可以降低風險保護自己,然而這並不是風險評估。又如有些人自身的安全意識足夠,卻因為他人安全意識不足而受牽連。小布指出:「保護自己,同時也是保護自己的夥伴。」總的來說,讓行動者了解參與或組織行動可能會有什麼風險,進而自行選擇並承擔,無論在倫理或價值上都是重要的。
「白紙」的另類解讀與價值形成
現居美國的Kevin,以白紙運動開場。他以民眾高舉白紙為例,說明中國公民社會「去政治化」的影響:雖然高舉白紙有抵抗言論審查的特殊意涵,但換個角度來看,這可能也是對於「我們想要的是個什麼樣的社會?」、「我們反對的是什麼?」等價值的缺少討論。「另一層意義上來說,你真的要大家在上面寫你要什麼,大家不一定真的能寫出要什麼。」這個情況與中國政治光譜的混亂也有關聯,Kevin以過去接觸的中國勞工NGO經驗指出,有些中國勞工機構的人員甚至主張「中國勞工的問題主要就是政府太強大,如果我們讓市場更強大,勞工就可以有保證」。
不過,2020年美國Black Lives Matter反種族歧視,以及近期聲援巴勒斯坦等運動中,海外留學生從事件中受到刺激和啟發,漸漸思考屬於自己的政治與社會價值。這些價值並不是表層的,是否要反種族歧視、是否要支持巴勒斯坦,而是應該有更深的思考與意涵。
Kevin也指出,由於中國國內不太有公開談論政治的空間,使得許多離散社群對於「如何溝通」感到焦慮。常見的情況是,發現想法不同就不聊、不溝通,或者是以爭吵來溝通。Kevin笑稱:「至少我的經驗中,我從來沒有因為一個爭論把別人說服過。」那麼,應該如何溝通?溝通通常有兩個目的:其一是「聆聽」,想要了解對方的想法;其二是理解組織者的立場。Kevin認為,溝通未必是觀點上的說服,而是可以聊聊組織方式等,將「非同溫層」的人帶入同個社群中。
自由與歸屬的矛盾?
《莽莽》雜誌的成員Yizhen,在學校中曾經接受過社會科學的訓練,對於學院與社會行動場域間的斷裂有強烈感受。Yizhen經過探尋與摸索,梳理出屬於自己的答案:「各種的行動方式,拆分開來可能涉及到你想要覺察出一個議題或者問題,也包括對我們研究對象或者是致力於受益群體的觀察和理解;針對行動的部分,可能有包括對實證證據的挖掘,和可能的解決方案的回答總結。」這個思考,既是研究框架,也是行動思維。
相應的,作為行動媒體,與其他行動者/研究對象間不免仍有距離。Yizhen經常感覺到自己和行動者間的立場並不相同,例如:行動者可能會有個「宣言式的口號」,《莽莽》雖然也有這個成分,但更多的是拉開距離,提供「獨立思考」的可能。然而所謂的獨立,其實也帶著主觀濾鏡。Yizhen解釋:「研究者或者媒體報導者,並不是一個反映外在現實的東西就是完完全全的呈現,但正因為有那樣一個折射,讓光折射進來的角度,那個角度才足夠珍貴。」
那麼,這類的行動帶著什麼樣的價值?Yizhen表示,離散所帶有的「流散」與「流動」意思,隱含了在全球行動網絡下走到哪裡都可能有你的夥伴,有可能接觸到多元的議題,同時也可能得面對「追求自由」與「尋求歸屬感」的張力。「『自由』對應的是學術,或者媒體,或者嘗試用語言去卯釘在很多想法裡面,卯釘我自己的一種『沉思』狀態;那『歸屬』,當我與他人建立對話,我找到共鳴、找到很共同的價值,那這個其實是『行動』對話所帶來的。」兩者雖然同樣重要,但狀態的切換需要經歷許多心理上的波動,需要不斷探索並尋找內在思考與外在行動的平衡。
堅持對威權的反抗
呂頻以「想去改變在威權和性別壓迫的制度下的『人的命運』」說明自己投身女權運動的初衷。在威權/極權體制與父權體制交織下,女性的生命沒有意義,身為女性不會有任何成就,只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遵循女性既有的命運,呂頻不甘於此而進行反抗:「(女權運動)它讓我感到了自由,它讓我感到了自我實現,以及它可以讓我不斷學習。」
呂頻接著提及過往的天真:「我對女權運動有所有浪漫的想法,我覺得這就是一群最理想主義的女人所組成的,最友愛平等的這個文化,而我就是願意被這個目標所推動著。」在這個想像下,「當我們的國家要打壓我們的運動,要讓我和我朋友相互就離散的時候,那麼我的承諾就是,不管在哪,我就是要去建立這個運動,並且和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呂頻看似雲淡風輕地講述過去曾經的執念。然而,面對女權主義內部分裂,尤其親身經歷最親密朋友的疏遠,以及參與者過度將自身的問題投射於運動當中,皆可能傷害運動組織者。呂頻希望做一個「正直的人」,同時面對保護自己及不把自己的脆弱投射到夥伴身上的難題,領悟到「小事追隨理性、大事追隨心靈」。
「女權運動有很多人想參與,但女權運動的組織者卻是這麼稀有。」身為一個「沒有回報,又可能承擔更多風險」的組織者,對個人而言並非基於理性的最佳決策,但呂頻仍然持續尋找更多的組織者。面對離散狀態是否轉向關注在地議題,呂頻也提供不一樣的思考:「加入民主的活動已經有非常非常多的人,而能夠堅持對威權反抗的人可能就比較少。」基於自身對於生命的需求,呂頻選擇堅持反抗威權,同時也保留空間「我覺得這個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素樸的渴望與行動
黃長玲曾任「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長與「台大婦女研究室」召集人,首先提及曾經考慮踏入中國性別研究領域,但先後因為「反送中」和COVID-19疫情爆發而無法進入。不過,過去曾於世界婦女大會及福特基金會支持下,以演講、培訓等方式與中國學界交流互動。這些活動雖然看似面對學界,過程中經常遇到參與者在提問環節請教非知識性、更為實務的問題,例如:課程中怎麼和學生互動?開課的時候怎麼避免學生負面的舉止?遇到某種情況時應該怎麼做?黃長玲在這樣的過程中,感受到中國民眾想讓中國社會變得更好的「素樸」渴望。因此,每當面對宣稱「什麼樣的人民有什麼樣的政府」時,黃長玲會開玩笑地表示,實際上那只適用於民主與民選體制下,因為民主就是「有一半的人自作自受,另外一半的人就池魚之殃」。沒有人喜歡活在威權/極權體制下,以此形容今天的中國,對中國民眾並不公平。
對於行動議題,黃長玲表示絕不鼓勵任何人去當「烈士」,但可以有當「鬥士」的決心:「體制就是銅牆鐵壁,可是牆倒眾人推,有力氣的時候就多推兩下,沒有力氣的時候就稍微休息一下。不要停、一直做。」黃長玲接著笑稱,呂頻是中國女權主義的第一健筆,20年來第一次看到她的天真與低士氣。黃長玲認為,行動過程中一定會有「運動傷害」,無論是勞動或性別運動,參與者都是平凡的人,「平凡人有平凡人的喜怒哀樂,平凡人有平凡人的各種優點、缺點。所以在這個狀況之下,我很想要講,不用針對自己太嚴苛,但是也不用對別人太嚴苛。」
面對經驗斷層的焦慮,黃長玲以閱覽百年前中國女性雜誌的經驗指出,當時雜誌中討論的問題就和當前討論的問題相似,例如:「什麼男人都不做家事,什麼育兒負擔。當時看到的時候,我真的有一種超寫實的感覺。」又如2014年台灣太陽花運動中學生占領國會,其實早在民國初年中國婦運者為了爭取參政權,就曾揚言要「武力攻打國會」。黃長玲認為:「沒傳承才是常態。為什麼?因為這是人性,人會關心自己的處境。」然而也不必過於擔心,「我們沒有解決的問題,今天只要我們還想追求一個公義的社會,總會有人想要出來解決。」當前最重要的目標是集結,而且要「一直做,不要停」。
結語:「離散」作為另一種公民社會的可能?
遭受嚴厲打壓之下,「離散」似乎成為某種不得不然。新一代的行動者為了維繫社群,將社群內部的「療癒」視為社群培力與建立信任的重要基礎。來自香港的小草回應,有些行動者過於簡單地將社群工作理解為心靈療癒的支持網絡,強調:「我們在意情感勞動的價值、我們在意care的價值,所以我們願意為這個社群內的其他成員去付出情感勞動,而不僅僅只是把行動者工具化。」Yizhen高度肯定社群內給予care,尤其當經歷過緊密聯繫的共同體解體時:「需要把自己放在一個運動的情景中,可能需要在它之中去回溯我自己在習得這一切之前,就感受到了和他人和世界的關係,我覺得是能夠從中看到我內心的衝突是怎麼演變的。」此外,即便每個人的節奏不同,都是珍貴的探索過程。呂頻則提醒,面對社會運動的殘酷與有限能量,對個人的療癒必須有所節制,「否則會把這個運動變得私人化」。
最後,離散狀態下行動者何以認同?一位過去在香港關注中國女權運動,現已移居台灣的與會者,表達了自己在離散狀態下的認同迷茫與痛苦:「我其實已經找不到那個所謂身分,究竟是有一個邊界、有一個地域,像一個地方的公民社會運動?還是一個已經跨越地域的、一個全球,我們常說我們去抵抗一個全球的反性別運動?」Yizhen嘗試以「我在做什麼,就是什麼」回應,表示自己也正以「我在行動」作為行動、社群與信任的依憑。面對行動社群的聚散,呂頻則回應「接受他們的離開,但是我在這裡,也許他們會回來」。
離散狀態或可作為「另一種公民社會」的可能,但與會者觀察到,當社群遭受的外部打壓愈趨嚴酷,社群內部對待彼此的方式也經常愈加殘忍。在這樣的情況下,同時面對來自社群外部與內部的壓力,使得離散社群與行動者網絡顯得更加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