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期[論文田野紀要]全女空間——以行動實踐所相信的女性主義價值
38期[田野紀要] 全女空間——以行動實踐所相信的女性主義價值
田野地點:中國上海、長沙
田野時間:2025年2月25日至3月6日
發佈日期:2025年5月15日
撰稿人:洪翊芳(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位於長沙「L’amica 她的輕旅」一樓大廳的大型看板 (本文圖片由筆者拍攝)
近年來,中國女權一方面在官方紅線的夾縫中試圖存活,另一方面則在各大社交平台上與厭女言論展開話語角力。在這過程中,女權經常被污名化為「極端」或「境外勢力」,女性只要一開口表達立場,就特別容易被貼上標籤。網上經常可見,「雖然男性可以大肆發表自己的見解,但一到女性發表一點想法就容易被說成『極端』女權」,這樣的回應其實反映了性別權力結構裡長期存在的不對等關係,以及女性公開發聲在當下語境中所面臨的諸多限制。
儘管如此,仍有許多中國女性或泛女權主體持續努力開拓各類線上與線下空間,試圖在現實條件中實踐女性主義,其中便包含了標榜「全女」的聚會、活動與空間。所謂全女,並不一定是完全排除男性參與,而是在一個結構性不對等的社會中,盡可能創造出以女性經驗為出發點、較為安全與共感的互動場域。
筆者之所以能夠展開這次的田野調查,正是受到這些仍在實踐與嘗試的中國女性所啟發。在啟程之前,我透過社群軟體「小紅書」發現,有不少以女性經驗為核心的小型活動正在蓬勃發展,這些活動背後的空間也各具特色,例如女性旅宿、女性專屬咖啡館、女性酒吧等。我從中挑選了兩個特別吸引我的空間進行參與觀察:一個是上海的小U以自家客廳作為聚會基地,舉辦各類女性主題活動,我所參加的那一場聚焦於「女性友誼」;另一個是在小紅書上小有名氣的長沙全女旅宿「L’amica 她的輕旅」,L’amica在義大利文中為女性朋友的意思,旅館名稱與整體設計營造出一種溫柔、女性化、友好的氛圍,偏向輕奢和文藝風格的小旅館。
「為什麼中國女性會需要全女空間?」是貫穿我這次田野的核心問題。事實上,全女空間並非近年才有的產物,只是隨著社群媒體的興盛,特別是在女性用戶占比超過七成的小紅書平台上,「全女」、「女性友好」等概念被快速擴散與共享。截至2025年2月,小紅書上與全女或全女空間相關的筆記已超過450萬條。這些標榜全女的空間,相較於一般傳統社交場所,更聚焦女性的興趣與日常所思所感,因此逐漸形成以女性友好為導向的服務模式,並且主要集中在一線城市。1
這類空間的出現及興起,無疑與當代中國女性經濟獨立和消費能力提升有關,也可視為「她經濟」的一環。在類型上,以女性酒吧、女性旅宿這類商業空間最為常見,亦有不少較為鬆散或非營利導向的形式,如女性聚會空間、客廳沙龍等。
上海女性主義客廳沙龍——溫暖的社交場合與女性培力的實踐
我起初在小紅書注意到這場沙龍活動,便早早聯繫主理人並耐心等待報名開始,但活動正式公告後,我遲了幾天才發現,幸運的是當下仍有名額,讓我既高興又期待。當天活動的主題是女性友誼,一開始我對這樣的主題抱持著些許保留,覺得似乎是個被反覆談論、甚至略顯熟爛的議題,未必能激起太多新意或火花。直到實際參與之後,我才意識到,至少在當代中國的脈絡中,女性友誼其實蘊藏著許多細緻又共通的生命經驗,這便足以引發共鳴,引導出各種故事、探問,並在短時間內促進彼此的理解與連結。
這次聚會的參加者來自各行各業,年齡大致介於22至40歲之間,有工程行業者、程序員、醫學生、待業人士與自由工作者等。大家在自我介紹環節時便迅速熟絡起來,彼此的背景與經驗差異使得對女性友誼這一主題的討論顯得多樣而有層次。有人是為了審視自己經營女性友誼的方式,有人是在職場中感受到性別隔閡而想尋求共鳴,也有人單純對這類話題與交友形式感興趣。
聚會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幾個討論包括:「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女性友誼重要」、「分享一位對你有重要影響的女性友人」,以及「你怎麼區分女性朋友和伴侶關係」。大家的回應都很精采,顯示出對於女性本身,以及女性之間關係的豐富性和模糊性想法不一,尤其是女性作為朋友與作為伴侶之間的界線應該如何劃分的問題。一位來自廣東的參與者提到閨蜜的感情中帶有強烈的專一與占有欲,這讓我十分驚訝,因為我無法理解為何朋友之間會存在占有慾。一位上海本地的參與者則表示,她認為這兩種關係本來就難以清楚劃分,尤其當今伴侶關係已越來越多元,專一性不再是唯一的衡量標準。
我們也討論到女性友誼的陰影面,例如對於女性好友結婚一事。會中一名參與者分享自己曾極力阻止好友結婚,認為結婚是落入父權的圈套,肯定不會幸福。但多年後他才意識到,若預設婚姻會毀壞女性友誼,反而忽視了女性的選擇權與自主性。事實上,婚姻是那位女性好友的選擇,她也確實過得很幸福。主理人對此分享了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的觀點,指出社會對女性常存在兩套評價體系:一套是以「女性」角色出發,強調順從、溫柔與外貌;另一套則是以「個人」能力為準,強調獨立、理性與成就。然而,女性往往被要求同時滿足這兩套標準,卻又難以真正被社會認可其主體性與努力。因而,性別不只是關於慾望的對象,更牽涉權力結構,男性的性權力往往與社會和經濟權利相互強化,女性則常處於相反的位置。因此,若我們在女性友誼中仍用單一價值觀去審視他人的選擇,就可能不自覺地再現了這些外在權力結構。我們更需要的是一種能彼此理解、彼此賦權的女性友誼,讓女性之間的關係不只是共鳴與陪伴,也能包容差異、尊重各自的選擇。
這段討論讓我聯想到當代中國網路社群上的「泛女權」現象。在平台化厭女語境的主導下,許多非學院出身、立場各異的女權聲音逐漸浮現。這些被稱為「野生泛女權」的群體,並不完全遵循主流的女性主義論述,有時甚至展現出極端與厭男的傾向。她們的語言激烈,甚至會攻擊選擇與男性結婚的女性。然而,這樣的現象不應單純歸咎於個體的情緒或態度,背後反映的其實是整體社會對女性極度不友善的結構性壓迫——當出口有限、表達空間被壓縮,匿名網路便成為少數人唯一的宣洩場域。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像這場上海女性主義聚會這樣的實體空間顯得格外珍貴,不僅讓參與者得以分享各自的經驗,更成為重新思考並實踐「女性支持女性」的真實場所。
活動的尾聲,我們從一位參與者失去兩位摯友的故事中,得出一個頗具共識的結論:朋友關係的開始與結束往往是模糊的,而伴侶關係則有較明確的定義與儀式性。這場討論令人動容,也讓我真切感受到女性支持女性所能帶來的情感力量與集體知識。這次參與沙龍的經驗,不只是一次溫暖的社交場合,更是一次女性培力的實踐。透過共處、傾聽與對話,我們形成了抵抗外在評價的力量,也深化了彼此內部的理解與共識。
在理解與共鳴中找到生存和抵抗的方式
其實在這場沙龍活動正式開始前,我就提前與主理人小U私下見面。當天下午四點,我依約抵達位於市區的小別墅,一開始還繞了些路才找到入口。初次見面,小U顯得十分有禮,眼神炯炯且容光煥發,妝容完好且衣著時尚。她很好客,讓我初次接觸即卸下退卻和心理防備。我們從次文化研究談起,我說我正在研究中國當代的全女空間,這反映出女性在語境中被邊緣化後,對屬於自己的文化空間產生需求。
我提到,許多女性文化與抵抗性的實踐時常被流行文化商品化,這是當代中國的常見現象,象徵符號逐漸被削弱、稀釋,而原初的抵抗性和獨立性也因此消散。小U說她之前是做廣告的,一直以來也做社群媒體,曾經深感中國的廣告行業存在很多侮辱女性和貶低女性的消費符號,然而當女性主義如今逐漸成為「時尚單品」,哪怕是迎合市場或者搭上政治正確的風潮,都仍是一種好事,至少優於過往主流文化中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即便會被認為是「在搞錢的而已」(這也是污名收編的手段),但也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到新的話語與視角。
小U接著談到她個人的女性主義啟蒙歷程。2021年肖美麗事件2後,她看到女性發聲遭到全面封禁而感到憤怒,於是開始閱讀、思考、轉發,並試圖影響身邊的人。她說「能影響一個是一個,即便力量微弱」,她觀察到身邊的許多女性朋友也是在經歷個人或家中女性長輩的性別創傷事件後,才逐漸走向啟蒙與自覺。這些轉變與共鳴,促使她決定創辦這個空間,讓不同世代、背景的女性能彼此傾訴、互助與共學。
小U「新時代的守身如玉」觀點,也令我驚豔。她認為和舊時代四從八德的守身如玉相比,現代女性表面上能自主工作、選擇不婚或拒絕妥協,事實上仍受制於某種「進步」外衣下的規訓機制。所謂「誰吃虧,誰去爭」便意味著,當女性在權力結構中處於不利地位時,就只能靠自己去爭取空間與發聲,這也是全女空間存在的重要理由:讓女性得以在理解與共鳴中找到生存和抵抗的方式。
我們也討論到「三八婦女節」這個節日的語義變化。在主流文化中,「婦女」常被用來指稱四十歲以上的女性,帶有「老、沒人要、剩女」等貶義,因此出現「女生節」、「女王節」等替代用法,但這些替換詞反而削弱了中年女性的能見度與尊嚴。小U指出,近年來女權社群中有意識地重提「婦女」一詞,試圖正名並打破其污名,讓不同年齡層的女性都能被尊重、被代表。
活動途中,我們一起準備了晚餐,中途還來了兩位姊姊加入,一起吃了頓簡單的家常菜。其中一位姊姊提到對目前的職涯感到迷惘,雖然在體制內擔任教師的工作穩定,卻逐漸感受到自我成長的停滯,萌生了離職與重新開始的念頭。那晚,我們互相傾聽彼此的困惑,也給予鼓勵與情緒支持。對參加者而言,這樣的交流或許是一種自我修復的歷程吧。小U在一旁默默地招呼來訪者、準備料理,忙進忙出卻依舊神色從容。我心想,她真是厲害,不只打造出這樣一個開放且包容的空間,也始終以行動實踐她所相信的女性主義價值。
長沙全女旅館——可以放下戒備、自在相處的空間
在抵達「L’amica 她的輕旅」後,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一樓大廳的大型看板,幾個字眼特別抓住我的眼球:「抵抗」、「女性酒店」、「control」。這些詞像是一種低聲卻堅定的宣告,透露出當代中國仍處邊緣地帶的女性(主義)社群,正試著透過旅館這樣的形式來表達女性經驗、重視女性主體。
這間旅館的大廳、淋浴間、吹風機、洗衣房等各種細節,都讓人感受到設想過各種女性生活方式,整體空間的設計不是單純的風格或審美,而是實際營造出全女能夠安心自在的空間。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我在走廊上打不開一扇門時,旁邊坐著的女生馬上就和我搭話,主動幫忙。那一刻我突然有種感覺,如果是在一般的旅館,我可能會猶豫或顧忌,但在這個全女空間裡,我們之間的女性身分連結被放大了、也變得很直接,很自然地產生了互助和信任。
這種感覺讓我意識到,所謂的抵抗,可能不是轟轟烈烈的抗爭或標語,而是從這些文化符號中慢慢累積出來的實踐。這裡的文化符號不再像Dick Hebdige所談的那樣以階級為主,而是以性別身分為核心,透過身體在空間中的感受、互動和細節,去產生對主流文化的微小干擾與思考。在這樣的空間裡,抵抗不是抽象的,而是可以被經驗、被感受到的。
總的來說,「L’amica 她的輕旅」不只是提供女性住宿的場所,更像是讓女性可以稍微放下戒備、自在相處的空間。在這空間裡所體現的全女,不光是性別上的分類,而是一種在壓抑現實下仍努力維繫的聯結感與安全感,與其說是商業化的服務形式,不如說是在看似微小的文化實踐中,讓女性在日常中找回身體與情感主體性的可能起點。
長沙「嫁校」——國家設計的婚育版「人生考照」流程
L’amica輕旅不遠處,是長沙當地很熱門的潮宗街。這個融合古風與賽博元素的大型街區,聚集了很多年輕人愛逛的潮店、主理小店等。那天我和一位長沙本地的女性朋友邊走邊逛,結果在一個轉角處,撞見了一棟外觀帶有強烈婚育風格的建築。與很多在小紅書上分享過經驗的女網友一樣,我當下的第一反應是:「這是鬼屋嗎?還是中式風格的密室逃脫?」因為它和整條街上的其他店家實在太格格不入了。
後來我查了一下才發現,這個地方叫做「嫁校」——是「駕校」的諧音。這條街區在2024年10月10日正式開幕,名義上是全國首條「新型婚育文化街」,設置了像「紅娘小築」、「姻緣台」和這個「嫁校」等好幾個打卡裝置,吸引遊客拍照上傳社群。所謂「嫁校」,模擬了從戀愛、結婚、生育、育兒等階段的「闖關體驗」,例如讓遊客體驗分娩、回答婚育觀念問答題,還有模擬育兒的環節。官方說這是為了「弘揚新型婚育文化」,聽起來像是給戀愛結婚生子鋪路,也像是為民眾設計一套婚育版的「人生考照」流程。
這種設計一放到潮宗街這種充滿年輕人、主打自由個性的場域裡,不免顯得有點詭異。小紅書上有人就留言說:「現在年輕人更重視的是彼此組成的小家,而不是傳統那種『嫁娶式』的婚姻,還強調女性要離開原生家庭、融入對方家庭,這放在這裡真的很違和。」3說實話,我也覺得整個設計很像在用強烈的主旋律硬包裝一種陳舊的家庭理想,甚至有種「中式恐怖密室」的既視感。
事實上,就在嫁校這樣的街區於2024年10月落成的前一年,中國婦女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剛舉行過。這場號稱是中國最高層級的女性政治會議,實際上幾乎聽不到女性自己的聲音,反而是由一群男性代表在台上高談闊論,輪番上陣講婚戀、談生育政策。習近平在閉幕式上更特別提到,要「積極培育新型婚育文化」,並強調黨和各級幹部有責任去「引導年輕人正確認識婚戀、生育與家庭」。4簡單說,就是要中國女性配合國家發展節奏,按照國家設定的腳本去結婚生子、組建家庭。
這讓我再次感受到,儘管近年來中國社會表面上鼓勵多元與創意,但在官方公共話語裡,女性仍然被強烈地綁在婚育與家庭的框架中。嫁校這個看似有趣又新潮的裝置,其實不過是把國家對女性角色的規訓包裝成互動體驗,但從許多女性的視角來看,它更像是一場既尷尬又詭異的展示,乃至在強調自主與連結的全女空間之外,反而構成了鮮明對比。
總結來說,無論是女性自己以生活方式實踐出的全女空間,還是由國家主導、看似創意十足,實則充滿規訓意味的嫁校裝置,都讓我更加意識到:當代中國的女性處境其實正處於一種矛盾張力中。一方面,女性透過經濟獨立與社群串聯,逐步開闢出能夠彼此理解與連結的安全空間;另一方面,官方卻依舊持續以婚育為核心,試圖將女性重新納入「生產」與「穩定」的國家想像中。這些看似微小的場景與日常經驗,其實正構成了當代中國女性主體性發展與文化抵抗的重要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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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從避風港到避雷區:全女空間的興起、爭議與反思》,發表於《核真錄》公眾號,2025年3月8日,https://mp.weixin.qq.com/s/vrKb2FE9FUdvb7afD0rvgg。
22021年肖美麗事件。當時,肖美麗在成都一家火鍋店勸阻鄰桌男子吸菸,反遭潑灑疑似火鍋油,並在微博上分享經歷,引發廣泛關注。然而,肖美麗隨後被指控為「港獨」,微博帳號被封禁,其他聲援她的女權帳號也相繼被封,最後導致大規模的女權帳號集體被封禁。
3<潮宗街開「嫁校」,本地人看了直皺眉:還我媽生潮宗街>,微信公眾號「首席創意官」,2024年10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Nl_JloxhNWpQlv2jVI55Uw
4紐約時報中文網,2023年11月3日,詳細參考:https://cn.nytimes.com/china/20231103/china-communist-party-xi-women/zh-hant/。